第618章 狗獾甘拜下風(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892 字 5個月前

“呱——呱——呱——”

已是盛夏, 今夜月明星稀,圍龍屋外隻聽得魚塘內蛙聲一片,不久,一聲沉悶的撲通, 好似有人往水裡丟了個大石頭, 蛙聲頓時便斷絕了去, 暖熱的潮風,帶來了青蛙到處亂跳, 如同小石頭入水那撲通撲通的聲音, 還有一聲唾罵,幾個人輕輕的腳步聲。

“老頭子……”

張氏乾睜著眼,隻是睡不著,聽到遠方的動靜, 她不安地動彈了一下, 輕輕推了身邊仰臥的老伴一把,竹床也因此發出了輕輕的吱呀聲,“外頭是……”

“黑吃黑的吧!”

老頭也沒睡著——自從獨子在大溪坳慘案中, 一去不回迄今生死不知,這對老夫妻原本就不佳的睡眠更是雪上加霜,兩人整夜整夜睜著眼等天亮, 自然對村寨這裡夜裡的動靜一清二楚:席卷家中錢財,乘夜逃竄, 這是從阿財、阿英夫妻帶起來的風氣,阿財從大溪坳回來, 病才剛好,迫不及待地就抱著媳婦,托詞去求醫, 一去不回,在族中便引起了更大的恐慌——

他是去過大溪坳的,隱隱約約,也有人說他在大溪坳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好像是天神降使者,像是這種目睹過異狀,又能平安返回的人,一般都會被認為也沾染了神異,日後哪怕是做個神漢,周圍鄉親也都是信奉的,這連阿財一家都迫不及待地逃跑了,豈不是說明範家的將來一片漆黑,沒有絲毫希望了嗎?

從那一天起,範家最後一根主心骨,好像就因為阿財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離去,而完全被抽走了,族人經曆了一次潰散式的逃走,從最開始還要尋找借口,到現在已經成為半公開化的離去,甚至還有人打起了族庫的主意,認為族長應該乘著人還沒有走光,把糧庫裡的存糧賣了一些,給族人分錢——留下來也是便宜了那些來討債的,還不如換成錢給大家分一分,四散去謀生呢。

這樣的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終究不算是把穩的,錢分了出去,還不一定到誰手裡——牆倒眾人推,這詞,近幾日眾人都聽厭了,但事實的確如此,由於範莊這裡,現在帶著家當離去的行人很多,甚至都敢於趕夜路了,這附近的驛道上甚至出現了盜匪的痕跡,很多人白日才離去,第二天就慘死在路邊,屍身上的衣服都被剝下來了——州治現在正是紛亂的時候,凶手也是無處查訪的,誰知道是哪處的流民跑出來了,無錢去羊城謀生,便鋌而走險呢?

到了現在,更是連圍屋附近的荷花塘,都有人敢於直接拋屍了,這簡直就是在範家的眼皮子底下犯案,如果是從前,蟊賊們哪敢這麼囂張?莊丁們聯手出擊,片刻間便把人給拿了去,但現在……哪還有人呢?年輕人全都死了,難道要這些老骨頭出去,和小年輕們拚命?

想到這裡,張氏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她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用絮叨分散著注意力,低聲說著,明日要快點去荷花塘裡撈屍,免得在荷花塘裡泡脹了,帶病不說,還壞了荷塘的風水——

“現在哪還要計較風水!”

老伴本來對於她的嘮叨,一向是充耳不聞的,這會兒卻突然生硬地打斷了張氏的話頭,“五年後……不,半年後,這屋子姓什麼還不好說呢!”

張氏的話,一下就哽在嗓子眼裡了,她的呼吸又困難了起來,半晌才強笑了笑,“是啊……半年後……”

說到這裡,眼淚終於是又流了下來,“能不能挨得到半年後,還不好說呢。”

確實,在五姓之中,範家的處境的確是最危險的,這一點毋庸諱言,主要是因為範舉人還頂了一個罪魁禍首的帽子,這就給了許多仇人報複宣泄的借口,以至於他們現在要擔心的,並不是買活軍的處置——最寬鬆也是強行分家,光身遷徙到遠處去服役,服役幾年後才得自由,這是給予沿路上那些敢於反抗買軍的村寨的待遇,而範家是禍首,他們的結局隻會更淒涼,範舉人一家基本肯定是要殺頭的,他們這些族人,都說不定會不會被株連了去服刑呢!

但,服刑至少也有個期限吧,或者說官府殺人,那也不過是頭點地吧,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比服刑、殺頭還要更可怕,乘夜打悶棍隻是其中之一而已,被掠賣了去為奴,或者是輪流強迫過之後,賣入煙花之地做窯妹、小倌……官府做事,始終還是有一定的規矩,大族做事能有多麼狠辣,範家人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隻是從前,他們作為範舉人的附庸,見證著他這樣對付彆人,也從中獲取一些因狠辣而來的好處,但現在,他們卻成為了這種狠辣所針對的群體了。

能不能熬到半年後,還真不好說,現在圍龍屋的大門還能勉強守住,高牆也還能防護著小賊們的覬覦,出逃的族人們,也還保留了最基本的恩義,沒有依附彆人,指引賊子來搶掠自己的家……但這些都是可能發生的事情,也幾乎是必然發生的事情,現在,還留在圍龍屋裡的族人們,都是實在沒有彆的辦法,隻能在這裡等死的人了——帶著孩子的單身婦人,死了兒子的老人們,他們能去哪裡?隻能聽天由命,麻木地等著壞事發生了。

偏偏就是這樣的時候,縣治還十分的亂,寨子之間互相攻打,催生了無數的流民,這些流民老實些的隻是想求一口飯吃,不老實的呢?聽說了範莊的消息,哪有不當做肥肉靠過來的?隻要是能咬下一口,所得的積蓄就夠他們去羊城的了,聽說從敬州到羊城,這一路上吃食的價格都跟著漲了一波……

青蛙的叫聲不知何時又彙聚成了大合唱,夜裡沒有彆的動靜了,第二日清晨一晃而過,很快,隨著太陽爬上來,空氣又熱得幾乎讓人窒息,在這樣的熱浪中,族長勉強組織起了人手,一群四十多歲、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聚在一起,甚至連健婦都不得不出來充當勞力了,他們吃力地把大腳盆推到荷塘裡,用長竹竿仔細地戳著塘底,很快便戳到了沉甸而有彈性的東西。

“嘿喲咻咻——”

有人咬著牙,牽著麻繩跳下水塘去,摸索著把麻繩綁上了屍首,人們一起出力,慢慢地把屍身從荷塘底拉了上來——屍身腰間綁著的大石頭,就是從路邊搬的,痕跡都還在。死者是房的老四,他的從弟禁不住紅了眼睛,“四哥——四哥都走了四天了——怎地還死在這裡?”

倘若是昨日白天,或者日暮時剛離去的族人,大家還不會如此訝異,但已經走了四天的人,忽然間出現在家附近的荷塘裡,這就不能不令人吃驚了,張氏的丈夫老康,是個有些見識的,他的神色凝重了起來,不顧臟汙,把老四的屍身翻了過來,手指劃過冰冷滑膩的臉龐,仔細地辨彆著已經開始起色的臉頰。

“有腫脹,被毆打了,嘴裡也塞了布……他是被人帶到這裡來的。”

他有些麻木地說,已經不知道害怕了,這天遲早會來。“有人盯上了莊子,讓老四帶路……老四當是不想害了族人們。”

周遭是死一樣的寂靜,眾人居然都是一語不發,灼人的陽光中,人人麵上卻似乎都帶了慘白,所有的情緒都被近日接連不斷的壞消息給壓榨乾淨了,以至於現在居然給不出合適的反應。不論是對老四的傷痛還是遺憾,為他雖然拋棄了族人,但卻寧死不肯出賣族人的堅持,應該有的那份感動,對他不智離去導致如此結果的惋惜……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大溪坳那場大水給衝跑了,現在餘下的,隻有精疲力儘的沉默。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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