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早的。”
最後,也隻有這麼兩句話而已,甚至對於範康那悲觀的預言,也沒有一人反駁,人們似乎都默認接受了他的判斷:遲早的,他們都會和老四一樣,迎來猝不及防的慘淡結局。一切從大水那一天便已經注定,事情本該如此,在嶺南,生存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容易的事情,否則要圍龍屋做什麼?
從前,他們在圍龍屋裡見識了太多的人間疾苦,見識了太多的倉促的死亡,現在,雖然說因果也太荒謬,但不能不讓人有種因果報應的惘然感——範家因範舉人而起勢,也因範舉人而儘數敗落,該認命的,現在,所有那些風波,那些疾苦,輪到他們了。
一股有組織的匪徒,已經盯上了這風雨飄搖的範莊,搶掠就如同利劍橫頸,不知何時就會劃下那一刀,他們會迎來怎樣的結局?範康等人年輕時也曾作為莊丁參加過戰鬥,也曾闖入另一座圍龍屋,對其間的主人刀兵相向,他們很清楚匪徒會如何行事——其實敬州這一帶,哪有專門從事打劫的匪徒呢?這不過是一層遮羞布而已,在遮羞布後,緊盯著族庫的是其餘大姓貪婪的雙眼,斬草要除根,到了那時候,他們是毫無幸理可言的,死亡,甚至是痛快的死亡都將會成為奢求,在死亡之前,或許還要親眼見證著家中的女眷——
這些預言般的思緒,就像是擾人的白日夢,結合了回憶,在眼前一幕幕的放映著生動的幻想,也讓他們不免沉溺在對死亡的恐懼之中,沒有人喜歡死,哪怕這是必將到來,也已經近在咫尺的事情,哪怕,他們已經聞到了它在頸後那腐臭的呼吸——
這一幫人暫且把老四的屍體蓋在腳盆下頭,帶著臭味回到莊子門前的時候,莊子門前有了新的變化:來討債的人似乎被驅散了,正兩兩不甘心地散去,兩個兵丁穿著府衙的號服,懶洋洋地站在莊門前,手裡拄著長槍,還在驅散著餘下的人。其餘還有幾名兵丁帶著鬥笠,似乎剛結束了在範莊的巡視,正要回去複命。
“都回去了!休要借機鬨事!買活軍天兵指日便到,再不老實,等天兵一來,便告你們一狀,到時候哭都沒有地方哭!”
“這是——”
怎麼馬千戶忽然派兵來了?
人們不能不詫異起來了——範舉人事發之後,家人被鎖拿在府衙裡,正是馬千戶日夜派人守著,就怕他們或者越獄,或者自儘,案情交代不清。再加上大溪坳一事也傷了他的顏麵,讓他從力主死守,不得不轉為投降,還要擔心天罰的餘波殃及自己,眾人都以為他對於範舉人乃至整個範家,必定是懷恨在心:其實這也是範家族人四散逃跑的很大原因,範家以後在整個敬州都沒法混了,已經激起了民怨,所有人都懷恨他們,去哪裡能東山再起?隻能是改名換姓,冒用彆人的姓名,試著去羊城,或者是反其道去閩西試著混混,留在敬州實無絲毫前景,還要隨時小心旁人的報複。
“嗐,還不是為了把這案子辦成鐵案?”
幾個兵士也是沒好氣,“你們都跑了,誰來作證?再說了,跑什麼跑,千戶爺爺慈悲,已是說了,範舉人是糊塗,小範舉人那是愚昧至極,你們這些人,無知而已,大溪坳的事情就算是報應了。餘下的這些老弱病殘,跟著治些小罪罷了,還不至於就要了你們的吊命!安心種田吧!買活軍最重農事,不喜看到好地拋荒!你們好好種田,日後他為你們美言時,也多個說頭!”
這意思已是很明白了,眾人幾乎不敢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無人應聲——這意思,馬千戶竟是為他們出頭,用作證為交換,保住範家田產不被人侵吞不說,就連正常的種田活動,都予以庇護,不讓仇家過來滋擾了?
似乎是這個意思,畢竟,兵士都站在門頭了,可這樣的好事真的無法想象,最後,還是兵士不耐煩地揮舞著長矛,嗬斥著讓他們快去組織人種田,不必再擔心有人鬨事,他們會輪班在範莊值宿驅趕,把話說得如此明白了,他們才陡然間驚醒過來,不再傻傻的站在門頭,而是趕著要給兵丁們磕頭,又向著城門處真心實意地磕起了響頭。
“千戶爺爺,好人啊!”
被奪走的,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在刹那間忽然湧回了心頭,在這一刻,所有的悲歎和失落,都被死亡陰影離開時那宏大的解脫感淹沒,儘管年過不惑也好,折了所有兒子也罷,在這一刻,他們還活著,且仍能活下去,這事實本身就涵蓋了巨大的力量,足以帶來掩蓋過所有悲傷的喜悅。
“千戶爺爺是再生父母!”
“我等必定唯千戶馬首是瞻!”
這些重獲新生的族人們,陸陸續續地從屋舍中湧出來了,他們用淚水,用叩拜,對站在門房處,帶著鬥笠的兵丁們,發出最真誠的感激,用重誓約束著自己的忠誠。
“從今日起,我們範家一族,便全是馬千戶的人了!”
儘管此時此刻,範家的效忠對馬千戶來說已經全然無關緊要,但這不能減少他們的虔誠,士兵們也嚴肅了起來,多少說了些勸勉的話語,雙方的關係正迅速拉近,而曹蛟龍和艾狗獾,則壓了壓頭頂的鬥笠,翻身上馬,慢慢地往敬州城的方向騎去了。
“如何?”曹蛟龍問艾狗獾。“我們敏將攻心的手段?”
他們又沉默著騎了一會兒,誰的臉色都說不上好看,艾狗獾沉思了半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們建州人一向是凶狠野蠻的。”
他說,“但是,我們鞭打包衣,至少還留個屍首,就算是緊缺軍糧,我們也隻吃人肉。”
“你們漢人,吃人卻連骨頭都不吐,還讓那被吞下肚子的肉,心甘情願地為你們唱歌跳舞……”
“這裡麵的學問,如此高深,簡直令我眩目!可策劃了這樣一出絕計的智多星,卻還是權鬥的失敗者,隻能蝸居在嶺南的小城裡……漢人的權術,讓我們建州人,都隻能甘拜下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