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穿用度的提升,當然是一個方麵,而且是一個很大的方麵。於大郎近半年來,每日走路去鄉下上課,他在風土人情上有了長足的長進,不再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傻書生了。他自然是知道買活軍手裡的稻種、雞種都有怎樣可怕的意義,買活軍隻有冬日才賣雞肉,從彬山運來,平日隻賣雞蛋。哪怕是這樣的封鎖也擋不住消息的蔓延,許縣那裡來的生意人急切地想要買這兩種新品雞的種蛋,甚至可出到一兩銀子一個!而稻種往外售賣的價格也是極高,許縣那裡的鄉親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和臨城縣的老親眷走動,他們願意出錢請老親戚過去教他們種新稻子。
隻要有這兩樣東西,買活軍在當地的統治就是穩穩的,但牢固的統治和民望卻是兩回事。在於大郎來看,這半年以來,臨城縣上上下下都被買活軍給籠絡住了,卻也並非全是這兩樣種子的功勞。就拿他自己來說,便是世道再亂,至少前些年也沒短過吃喝。於大郎堅信自己絕不是幾口糙米飯和兩三碗燒雞肉能收買的那種人,或許地龍和浴室可以——那也隻是或許而已。但他心中對買活軍懷抱的好感遠遠要超出這些身外之物所能買到的程度。
於大郎竟覺得自己在買活軍轄下過的日子也蠻不賴的!
做為於縣令的長子,耕讀傳家書香世代的人家,於大郎出生時父親還隻是個秀才,他開蒙的時候父親便已是舉人了。他從小是從《千字文》、《百家姓》一路讀過來的,在買活軍到來之前,已經學了《大學》、《中庸》,並且以《尚書》做為自己的本經。這也是家學淵源,於家世世代代都選《尚書》為本經,自有許多筆記心得。他身上自然也有個童生的功名在,倘若不是買活軍,或許現在已是秀才了。但買活軍一來,大好前程化為泡影,於大郎現在把四書五經已經擱下許久未讀了,買活軍轄下是七天為一個周期,每周日休沐。休沐時於大郎也不想著去研讀經典,彆荒廢了學問,而是還要抓緊時間去尋王師叔,好好地補一補他的數學。
他的前程無疑是被耽誤了的,而每日教半天的書,所教授的也並非是什麼經世濟時的大道理,而是在鄉下向著一批一批學生教授拚音,這東西出了買活軍的地盤根本就不會有人使用,而且學生們全是樵夫農婦、販夫走卒之流,這簡直就辱沒了斯文!但於大郎不知如何,打從心底卻並不反感如今這樣的生活,他應該感到憤怒、壓抑、委屈,但實在地說,於大郎並沒有。很多時候他甚至還感到了一絲很隱秘的快活。
這快活來自何處呢?他也由不得暗自拷問自己,但答案始終模糊,於大郎在進廳房吃早飯的時候想,或許和蜂窩煤是有點關係的。
是的,蜂窩煤,臨城縣到底在南麵,冬日最冷的時候,氣溫也不至於過低,人們用炕也好,地龍也罷,並不追求燒得多麼暖熱,隻需要稍微乾爽一些,有一些朦朧的溫度即可,用煤量倒還能控製得住,低價煤雖不敷使用,卻也不需要在高價煤上花太多錢。於大郎發覺買活軍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講究的,譬如低價煤的限額便定得很巧妙,恰恰卡死在一家人一冬最低限度的用量上。這也使得縣裡倒賣低價煤的情況很少見,因為大部分家庭在冬日裡畢竟也還是要保證自己不被凍死。
而於大郎的重點並不在煤價本身上,他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問題的關鍵在於這種製度——買活軍的所有規矩都很合理,而且能得到最根本的貫徹,於大郎從未聽說有人往外縣倒賣低價煤,這一點讓見慣了家鄉吏治的他有種說不出的舒暢。
還有買活軍推行的簡便文字、簡便數字,還有他這半年來一直在教授的拚音,以及全新的用人製度。當然嘍,於家是最關心買活軍轄下的這些人事製度的,買活軍采用了一種全新的用人辦法,而當地官民對此已經陷入麻木。在買活軍這裡,什麼都是新的,用人的製度當然也是。
新在何處,便是新在所有的書吏也好,官員也罷,全都要采取考試錄用的辦法。而且一體升遷,無分派係——連考場都用的是一間。不獨於大郎,便是所有縣衙中的長輩,談到此事時也不免又是跺腳,又是搖頭,表達著自己心中的駭然不滿。
這可謂是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酷虐之舉,便是桀紂莽巢這樣的巨賊,隻怕都從未采用過這樣的馭下之道!非是女子,焉得如此任意妄為?這怕是要掘斷買活軍自身的根基!
第二個,城裡城外的行人,自然也跟著變化了,首先,他們變得清潔了,因為謝六姐的緣故,人們洗澡變得頻繁,短發也更方便洗頭後擦乾;其次,他們吃得好了,冬日來了,食物不那樣容易壞,買活軍從彬山運了很多雞來,賣得很廉宜,肉還更加滑嫩,油分要更大,但價格卻比土雞便宜得多,來城裡做工,修路修房子調水泥的鄉下人,一日賺20文,洗澡花去一文,中午東家是包飯的,到了晚上他們有時就會買些雞肉回去,比殺自家的土雞還要劃算。
雞蛋也有,價格倒是和鄉下維持一致,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雞蛋在鄉下很多時候充作一般等價物,倘若隨意下調雞蛋的價格,會對鄉間脆弱的經濟體係造成衝擊。不過量實在大,公家便買來給學生們加餐,不僅城裡,連鄉下識字班的學生都能吃到一個雞蛋,老師盯著一個個吃完,不許帶回家去。
一天能吃一個蛋!不論是對城裡平民還是鄉下的農民來說,這樣的夥食都可算得上是極滋補的,不論男女老幼,上識字班的動力都足了很多,而且今年水稻豐收,家家戶戶手裡都有很多籌子要花銷,在吃上究竟比從前舍得,人們臉上漸漸都有了血色,笑模樣也多起來了,那些平日裡顢頇遲鈍的農民眼睛裡也閃出了一些智慧的光來,他們的識字班上得比以前好了,因為識字班畢業之後一天就能多掙五根籌子,這對百姓是很不小的誘惑。
衣裳的改變也和籌子有關,籌子不太能久留,因為誰也不知道謝六姐會紅火多久,而買活軍到處賣貨,又擺了許多棉布來賣,一般家庭談不上修建水泥屋,農民最先考慮攢錢買的是農具,其次是每日都能享用的肉食,如果還有節餘那便想著要買些衣服——就醫倒不在其中,這年頭看醫生不但昂貴而且沒什麼用,因為藥材斷貨很久了,再者其實大部分病人和殘疾人,在這個嚴酷的世道都會被自然淘汰,而很多人這不舒服那不舒服,純粹是慢性營養不良,夥食標準提起來以後,他們的身體都好多了。
第三個改變,那就是大家都聰明了一些,生活也因此豐富起來,經過持續半年不斷的掃盲,臨城縣的百姓聰明的已經認識了上千個簡化字,最笨的至少也把拚音囫圇認了個全,這樣他們就能通過拚讀看懂黃榜上每天張貼的新公告,這些公告周圍永遠都有人,因為內容不但豐富,而且和百姓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上頭有招工的消息,有今日的貨物供應以及價錢,大概的數量,還有三縣的新聞,以及一些因為表現突出而被表彰的名錄,其中大家很關心的還有識字班的分數,各村每次考試都會張貼前十名的分數在上頭,村民們多少也會暗中比較。
自然也不是沒有負麵消息,這個冬天有很多人被送到彬山去挖礦了,原因不一而足,有些是脅迫村民在考試中作弊,有些是暗中勒索識字班下發的加餐,並且威脅老師回城不許告狀,還有一些地痞流氓、村霸田霸尋釁鬨事,這些事從前也不少見,膽怯的村民很少進城告狀,一來費事,二來很難保證結果,太多的不確定性讓大部分農民都選擇忍氣吞聲,或者乾脆逢迎這些二流子,犧牲部分利益換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