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他們的所作所為,正在加速王朝的滅亡,但內心深處,他們對於大敏依舊是有強烈而真摯的歸屬感,‘徒皇帝’事件,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了他們的臉上,便是再如何自欺欺人,他們都無法再欺騙自己了,‘徒皇帝’把所有的自豪,都轉化為了一種恥辱而又羞憤的感覺,消息所過之地,士林無不震動,就是百姓也有搖頭歎息,難過得吃不下飯的,而像是李秀才這樣給敏朝辦葬禮的狂徒,雖然在餘姚縣是第一個,但沿運河而下,卻又壓根不起眼了——沿岸的士人抬了牌位去遊府衙,要給京城上書,要求天子退位的都有!
至於黃大人這裡呢,他如何沒有感觸呢?隻是怎麼說也是有一把子年紀了,也是官身,不好和一幫年輕秀才摻和,隻能保持沉默,但這幾日黃家的氣氛也很低沉,家裡的幾個孩子,雖然被嚴格約束,於學中不能擅自議論此事,但回到家裡,關起門來點著蠟燭,和父親也可以談到後半夜,黃夫人雖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但也能感受到丈夫、兒子心中的苦悶和彷徨,她抿了一下嘴,示意長子不要再往下說了——讓老頭子休息一會兒吧,平日白天從不午睡的,連著熬了幾夜,剛才坐在逍遙椅上,已是忍不住打起盹來了,歲月不饒人!
“既然如此,那趕緊要多備些菜蔬米麵在家裡了。”她便把注意力轉移到生活上來,很有經驗地說,“從去年到今年,沒一日得消停,出了這消息,市麵上怕又要亂起來了,多備些糧食是正經。”
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還是從發間拔下了自己佩戴多年的一根銀釵,就要遞給長隨,讓他去當鋪當了,黃德冰見了,忙道,“娘,不用,我這裡有銀子。”
說著,便從懷裡抽出一個信封,遞給長隨,道,“亞叔,裡頭有五百塊錢,是買活軍的鈔票,不夠,我還能去挪借些來。”
亞叔高興得大張著嘴,露出幾個缺牙來,“夠,夠,怎麼不夠了,買活軍的鈔票這是最頂用的,比銅錢還硬實,五百塊夠買兩缸米、四十斤鹹菜了!”
才剛還在說徒皇帝的事兒,這就又用起買活軍的鈔票了,黃太太心裡一麵是欣慰,一麵也有些提心吊膽,偷著看了丈夫一眼,給兒子使個眼色,不叫他高聲,好在丈夫大約的確是困了,聽得李秀才發喪的典故,不準備出門,便又歪在逍遙椅上朦朧欲睡,並沒有聽真,黃太太這才放下心來,揮手叫亞叔快去,自己走到黃德冰身邊,用手捫著黃德冰的脖子,又關切,又擔憂,又頗有些自豪地低聲問道,“我兒又從哪裡搞了些錢財來使用?彆是又給《買活周報》投稿了罷!仔細你父親知道,氣出個好歹來!”
黃德冰低聲笑道,“母親放心,不至於此,此事雖說是奇恥大辱,但還有些細講究在內,父親大人為何不上書?便是因為謝六姐投書京城,令人責打皇帝手心,是因皇帝聽信了魏閹讒言,欲要將半壁江山獻給六姐,換來南北分治之局。”
“若是如此,魏閹必定起複,六姐斥其想法為荒謬,這才打了他的手心,如此,魏閹已被發還故鄉居住,東山再起之路已經全然斷絕。這不等於是為父親報了多年的仇嗎?雖然手段過激了些,但六姐居心正,也占了理,爹雖沮喪,也隻是對皇帝恨鐵不成鋼罷了,怎會反感買活軍呢?我們為買活軍做些事,親近買活軍,也是因為買活軍助我報了父仇,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啊,這?”
黃太太倒沒想到,其中還有九千歲的事情——黃大人中進士之後,一向在地方小官沉浮,好不容易進京做了禦史,沒有一年半載,又因為上書攻訐九千歲,罵得狠了,被直接罰了廷杖還鄉,當時足足修養了小半年,身體才有些起色。黃家人對於九千歲,自然是切齒痛恨的,黃德冰這話還真不無道理——九千歲第一次貶謫,便是因為買活軍取了福建道,這次取走廣府道之後,更是連京城都存身不住,打發回鄉了!可見買活軍真是九千歲的大仇人,那不就等於是黃家的恩人嗎?
為恩人奔走,同時略賺來一些銀錢幫助家用,道理上有什麼站不住腳的地方?黃太太聽兒子這麼一說,略略放下心來,終於釋然一笑,道,“我兒說得對,也多虧了有你,否則,如今這世道,家計當是多麼艱難?若非我兒能乾,我們家怕也早是散了,局麵絲毫無法維持——”
“你說說罷,這幾年來,何曾有幾個月是太平的?又是瘟疫,又是水災,今年田裡隻怕又是沒有出息了,唉!連種田的佃戶都逃散了許多,佃租一減再減,如今隻得三成,比買活軍都低——一樣也是高產稻種,就是留不住人!”
黃大人作為男主人,多年來在外仕宦,是很少為家計憂心的,這幾年身子又被廷杖打壞了,更是沒有精神,黃家的鋪子、田產,一律是黃太太料理,她也是憂心慣了,又有了年紀,逮著兒子便絮絮叨叨抱怨了起來,黃德冰絲毫沒有不耐之色,聽得也是仔細,不住頷首表示肯定,時不時應和一句道,“如今江南當真是,從農戶到匠戶,商人到士人,就沒有不亂的,休說安穩二字,整個之江道,早成了一鍋開著的粥!”
這話可算是說到黃太太的心底了,她抓著兒子道,“就是這話了,農戶不安穩,百業都是動蕩,你不是常說嗎,民為君之本……”
他們在庭前竊竊私語時,亞叔已經帶著兩個小廝,來回幾趟運了米糧回來,院子裡說話聲、車輪聲、腳步聲,未有停歇,正是紅塵市井的熱鬨煙火味,黃太太這裡說得正是起勁,忽然亞叔兩邊腋下各夾了一個大鹹菜壇子,氣喘籲籲地飛步跑來,忙忙地道,“少爺,太太!快把院門閂好——外頭那幫書生已經鬨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