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占城港在望的今天,除了少許本身就會官話,或者是學得很好的乘客之外,許多乘客心中都泛起了淡淡的後悔,原本不以為然的告誡,現在也突然變得真實了起來——不會說官話,就隻能去種地,更可怕的是種地估計也會被人欺負。他們都是在土樓裡居住的客戶人家,才會被強製完全拆碎了遷徙,自然是知道從前土樓裡的本族人,是如何欺負那些失地了的客戶人家,還有外來想找生計的流民的。
從前,當他們還住在土樓裡時,這些‘欺負’似乎是完全正當的,因為他們會把許多不好的道德品質賦予這些比他們更弱的人,使得這種欺負充滿了懲惡揚善的正當性,可現在,當他們也成為弱者時,所有從前的認知都化成了恐慌的源頭:如果不會說官話,那就是弱者中最弱的人!就算被欺負了,不會說官話又該怎麼找衙門的人做主呢?
在這樣擔憂、恐慌的情緒之中,乘客們爆發出了一股學習官話的熱情,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兩日的苦工顯然對於大多數乘客的官話水平並無幫助,這艘移民船在重重的憂愁中抵達了占城港,乘客們挎著自己的小包袱,順著長長的木板,小心翼翼地走上岸邊,對港口邊茂密的椰林和棕櫚樹視而不見——他們已經在呂宋停靠時見過的類似的景象,占城港這裡,隻是空氣中多了一絲怪怪的香料味道,還有植被與潮州、雞籠島有所不同,除此之外,其實和家鄉也沒什麼太大的不一樣,就連城中屋舍的尖頂,在這個距離也看不出什麼不同來。
當然了,等到本地的土人們一擁而上時,差彆就的確很大了——在呂宋港口,他們接觸到的百姓還是以華人為主,那裡本來也就是承接了南洋移民最多的地方,但占城港這裡,土人、漢人的比例就並非如此了,膚色黝黑、身材矮小,赤身裸體,隻是在腰間圍著一條兜襠布的土人,不分男女,大量地跑出來,用不熟悉的官話向他們兜售著自己的貨物:“我們有新鮮的椰子!”
“上好的小鹹魚乾!”
“米飯,椰漿米飯,剛煮出來的,還加了糖漿!”
他們的貨物,多數都是捧在大大的棕櫚葉上,食物的香氣和海水的氣息,濃烈的體味混合在一起,組成了一種複雜的氣息,不少人聞了很想吐,他們同時還暈陸地——坐船久了,已經適應,踩在陸地上反而覺得暈眩。而且大多人身上都沒有錢財,隻能搖著手,謝絕了小販們的好意,隻有水手們一邊收拾著纜繩,一邊大聲呼喊著小販,“椰漿飯我要一份!再來一個椰青,斑斕糕今天有沒有?!”
他們是有閒錢的,而且很熱衷於享樂,新移民們排著長隊,捏著自己的身份文書,準備去領自己的積蓄,哪敢在吃上花錢呢——他們上船時,把所有的錢財都交給船員們登記封存起來,兌換成鈔票,在目的地付給他們,這麼做是為了防止船艙中出現盜竊引發的衝突。
所以,這會兒他們還要排隊取錢,順便就確認了身份,取到錢之後,立刻就去碼頭那邊已經圍好的大區裡,製作新的身份文書,考核官話水準,檢驗身體情況……簡直就和人市上看那些奴婢的牙口一般——事實上,這裡還真的要驗看牙齒呢!
看牙齒、看識字、看官話,看力氣,通過考核,評分之後,就走到選人區裡了,那裡已經站了不少戴鬥笠的老爺們,雖然穿著也很樸素,甚至乾脆有些人是赤膊的,但經過水手們的指點,以及其餘乘客的互相傳話,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們的來意,條件好一些的,或許還能留在占城港附近,條件差一點的就去距離城區更遠一些,新開辟出來的林場、農場裡落戶務農了。這些老爺們就是農場、林場的負責人,他們是來挑新人一起開荒的!
跋山涉水到了這裡,淪為開荒的農奴了!
望著眼前連到天邊的濃綠,很多乘客都哭出聲了——他們太知道在這樣的叢林裡開荒的艱辛了,又是這樣奴隸一般被領過去的,可想而知會被怎麼對待:能活過兩三年都算是命大的了!但也無法逃跑,逃進叢林中,也是一個死!
絕望的氣氛,完全籠罩在了隊伍上方,留在占城港內做事,似乎成為了唯一的活路,那些在船上就有意識多學官話的乘客,一下就成為了眾人羨慕的對象,他們也立刻就有些優越起來了,麵帶笑容,很積極地上前去,領了錢之後接受考核——和大家想的差不多,會說官話的,很多都被留在了占城港這裡做事情,並沒有走到選人區去任由挑選,而是被帶到了另一邊列隊等待。
至於還不太會說官話的,則由接待他們的官員,用客戶人家的土話問著自己原來的營生,並喊叫著說給選人區的老爺們知道,分類和選人是頗為粗暴的:種田為生的去農場,住在山裡,伐木經驗多的則去林場,婦孺被安排去了棉花營,原本會點小手藝的工匠,雖然還不會說官話,但也受到優待,也被安排到另一邊去等待起來了。
一戶人家,主要看主勞力的能力來進行分配,比如,一對夫婦帶了三個十歲以下的兒女,都不會說官話,也沒特長的話,就以丈夫的職業來劃分去處,但如果婦人會說官話,拚音也會一些,那就全家都能留在城裡。最後,一船二百多人劃分下來,三分之一留在城裡,另外三分之二,實在是不會說官話的,便被分去了各處的農場和林場。不過,對很多人來說,不幸中的萬幸是,農林場這些‘老爺’們,有許多是會說客戶人家的土話的——他們原本也是客戶人家,隻是遷徙得早一些罷了。
“我們家就是敬州出來的!”
範老實一家人,就恰好被一個叫張阿定的老爺挑選了出來,去他們的林場種棕櫚樹,張老爺倒很平易近人,絲毫架子沒有,還談起了自己的祖籍,“隻是走得早幾年而已,原我們家的祖屋在敬州城外的大溪坳,後來家裡敗落了,把田賣給了附近的範家,一族人四散,遠走他鄉……我們就去了福建道討生活,在長汀縣安頓了下來!現在我們還有不少親戚,在敬州附近務農呢!”
接下來自然是買活軍入城,張阿定和幾兄弟聯手闖南洋的故事了,他這一次選了三戶人家,其餘兩戶都不是敬州的,而是閩西那裡被遷徙過來的,他們也不清楚範老實一家人的來曆——說實話在船上也並不熟悉,因此,聽到大溪坳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感觸,便是對範這個姓也無動於衷,因為範這個姓在客戶人家裡實在是很常見,大溪坳附近的範家未必就和範老實有什麼關係。
這算是給了範老實一家人,一點喘息的機會了,也讓他們有了一點時間來用眼神商量著應對,範老實的妻子先看了丈夫一眼,見丈夫木著臉,微微搖了搖頭,便心領神會地摟住了多話的小女兒,小女兒也十分機靈,抱著母親的大腿,一語不發,隻是眼珠子滴溜溜地到處亂看,似乎完全沒有聽過大溪坳這個地名,儘管,強買了張阿定祖屋的,就是範老實的本家範家——他們這是兜兜轉轉,又落到‘仇家’手上了!
當然了,這個仇實在是有些寬泛,這是張阿定祖上和範老實祖上的事情了,現在,他們都隻是林戶和農場主而已,張阿定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心胸狹窄的老爺,說實話,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之後,大家簡直並不把他當做‘老爺’看待了——不過是東家和雇工的關係而已,回到林場之後,他們還要一起做事呢!
張阿定不但沒有老爺的架子,還很重視鼓舞他們的士氣,更好的一點,是他好像也不是特彆認字,在著急地詢問了三戶人家的籍貫,得知他們中並沒有敬州人氏,並且去找彆人打聽了一番,也沒打聽到敬州近況之後,他雖然有些沮喪,但也並不急著看三戶人家送來的身份文書,而是把它放進懷裡,隨意地和他們聊著閒篇,消解著他們對於未來的疑慮。
“……不苦的,雖然也不是來享福的,可南洋的生活也遠遠不算多苦,要我說,還比在老家富裕一些,這裡的土地實在是太肥,陽光也實在是太好了!”
見到這些移民臉上的疑慮之色,率隊離開港口,往林場遷徙回去時,他便特意繞了一條稍遠點的路,“我族兄阿安就在附近開了個棉花場,我們過去叨擾一頓中飯,順便給你們看看這裡是怎麼種田的,這裡的糧食和糖又有多麼的賤——你們在老家也不能頓頓都是二道磨的精米吧?中午那頓飯你們就知道了,便連最窮苦的土人,你們看看他們吃的都是什麼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