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算下來,不過是十文錢,已經是一大碗糯米飯了,夠一家人美美吃上一頓的,若是人口多的,再翻倍用料,一個人吃一大碗,也不過就是文錢左右。便是範老實,現在也實在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開銷——這樣看來,他們也不得不再一次認可船上時那些買活軍兵丁的說法了:說起乾活,在哪裡都是乾活的,但眼下看來,至少對他們家來說,在南洋的日子實在是好過,不說彆的,就說這椰漿糯米飯吧,放在老家,怕不是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小塊的好東西,在林場這裡,哪怕就是貨郎五天來一次,他們就這樣儘興地,足足地吃一次,一個月下來,不過是六十文的開銷,他範老實又如何吃不起了呢?
有了這樣的好處,雖然在南洋生活也有許多陌生不便的地方,但也就都可以忍受了,甚至還有了充足的動力,去竭力把自己的一些老觀念,老習慣調整一些,譬如說老實嫂,自從積極地去學了椰漿糯米飯,開始更改食譜,儘量在南洋的特產菜肴和漢人的飲食習慣之間做調整之後,現在也進一步地改起自己的觀念,走到牛車邊上,先笑著問了一聲好,才問道,“阿布大叔,有沒有新來的報紙啊?話本也好——要有拚音的。”
這若是在從前,她可舍不得把自家的錢換成這樣有字的東西——不但貴,而且對農家來說著實是很無用的。老實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家還會有全家識字的一天,剛來時,見到林場工人買報紙,她是很不以為然的,認為這些人‘實在不會過日子’!但現在,她不但自己要買報紙,甚至還要買話本呢!老實嫂一邊用眼睛看著阿美祭司,一邊故意放大聲音,用還不太熟練的官話說,“沒有拚音,我們是一個字都看不懂的,就是拚音,現在也學得不好,可惜,漢人不知道能不能上知識教的識字班?”
車前的人還不多,阿美祭司肯定是聽到這句話了,她轉過明顯發黃的眼珠子來,仔細地看了看老實嫂,老實嫂琢磨著她的神色,似乎沒有太多拒絕的意思,因此,儘管心跳有點兒快,而且有一種很強烈的異樣感——老實嫂這輩子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會和這些赤身裸體的土人女子同吃同住,也完全沒想到,自己還要從這樣的土人女子這裡去學漢家的拚音!
她感到自己和這些土人,簡直就不是一個物種,多奇怪啊!她們居然也會動,會吃飯,會說會笑,還能和老實嫂比劃著開玩笑,他們也有喜怒哀樂……這些種種事實,對她仍有很大的衝擊,但是,她已經逐步地克服了這種衝擊,從一開始,隻要沒有彆人陪伴,一個人單獨麵對土人,便緊張得呆如木雞,到現在,在丈夫無聲的鼓勵和催促之下,老實嫂居然也能勇敢地直接和阿美祭司對話了。
“祭司,你是做主的,若果我們這些不懂拚音的漢人,也想來上識字班的話——不不,也想入教來參拜知識神,來一起苦修的話——”
老實嫂壯著膽子,咽著心跳,故作隨意,仿佛隻是在開玩笑一般地問著——這樣,即便被拒絕了,氣氛也能緩和一些,否則,若是惹來了阿美祭司的不喜,他們就得擔心被林場的土人們跟著遷怒了。
不過,知識教的祭祀雖然博學,而且虔誠苦修,但他們不像是老家有些地方的道觀佛寺,香火一旺盛就開始故弄玄虛、嫌貧愛富,給香客臉色看了。知識教倡導的是‘微笑傳道’,所以他們的祭司,一旦開始工作,臉上總是帶著一點笑容的,這個還是彆的漢人女眷私下裡告訴老實嫂的——她們也對知識教很好奇,但這些女眷是從買地來的,都受過掃盲教育,至少認識拚音,因此雖然好奇,但卻沒有入教的動力,也不用參加每次祭司過來組織的‘苦修’。
阿美祭司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老實嫂,一瞬間老實嫂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但仍然佯裝無事,僵笑著在一旁等候,這一刻時間應當很短,但在她個人來講,當然是很長的,但好在阿美祭司最後還是露出笑臉,用口音也還比較重的官話,慢慢地說,“漢人入教,不歸我管,不過,知識教的課,誰都可以來上,搬著板凳過來,沒有人會趕你走。”
果然……知識教不好入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是罪民……
反正,對他們這些罪民來說,怕是什麼都不簡單,老實嫂也沒想過一問就能入教,能得到許可,一起去上課,已經算是非常順利了。她也不敢和阿美祭司再多閒聊,連連點頭道謝,便去買東西了——一高興,買了兩個椰子,一大竹筒的糖,還有五文錢的糯米,叫孩子抱回來,用土話飛快地對範老實說道,“祭司答應了,我們快回去做上飯,你帶著孩子們去上課,我等飯燒好了就來——祭司不收錢,請她吃個糯米飯也可以的吧!”
範老實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似的,但眉頭也揚了起來,眼睛一亮,接過她手裡的椰子回身快步走了,其餘好幾個平時說得上話的女眷,都過來好奇又欽佩地打量著老實嫂,七嘴八舌地問,“你和阿美祭司都說什麼了?”
“好大膽!我們都不敢和她搭話呢!畢竟是祭司!”
老實嫂也不由得找回了一點在家鄉的感覺——她是獵戶女兒,在老家本也不是這樣戰戰兢兢的性格,隻是這連番的天大變故,千裡的遷徙,好像是把他們的腰杆給打折了一樣,叫她由不得打從心底畏縮起來,甚至有點兒離不開丈夫的陪伴,不敢在這陌生的地方單獨待人接物。
但是,這個月下來,南洋這和想象中差彆太大的生活,這不算吃力,所得卻也豐厚的工作,這不五時還能吃點於老家來說已是十分奢侈的甜品的生活……哪怕就隻是這麼一點點甜味,也仿佛把她斷了的腰杆,重新給滋養得挺直了,有了什麼東西,在她空虛的脊梁裡凝聚了出來。而今天向阿美祭司搭的這麼幾句話,就像是讓這些還含糊的東西,突然間落到了實處,化為了——化為了骨頭裡的一股底氣,大半年來頭一回,她的笑容裡有了點輕鬆、自信的味道,談吐間也有了自己強烈的主張。
“說的是上拚音班的事情!”她說,主動邀約起了同來的幾戶新移民家中的女眷,“怎麼樣,一起去上吧?!想上就趕緊的回家做飯去,可彆說什麼男人孩子去上了,咱們就不用去這樣的話。依我看啊,咱們也得抓緊了去學,既然六姐——”
她第一次親昵地省去了‘謝六姐’前頭的謝字,也不再用軍主這樣尊敬又疏遠的稱呼來定位謝雙瑤。“——既然六姐要咱們女子也讀書識字,總有她的道理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現在順著去做事,總是不會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