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人豢養猴子來摘椰子,在占城港這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而且這個產業正隨著港口的繁榮和椰子采摘量的增大而飛速擴大,從前占城港一年停靠的船隻是有數的,對椰子的需求也不太大,便是不養猴子,自己能爬樹摘也行,不過是費些功夫罷了。
可現在,海船上都養成習慣,會儲存一些椰子作為醫療用品——椰子隻要不剝皮,不開口,可以保鮮很久,在海上如果遇到水手中暑,甚至可以用椰子來治療,占城港一年來這麼多船,有這麼多商人甚至住在這裡,華人們又有錢,也喜歡喝椰子祛暑……原本的椰子產量怎麼夠用?現在土人中非常流行的職業就是養猴子摘椰子,彆看有些土人始終不喜歡種田,對這些小道他們倒是熱衷得很呢。
椰子是常見的水果,芒果也是,品種還十分繁多,這山竹果就要少見些了,它通體是紫黑色的,對小販來說,殼和肉一樣重要,所以站著吃和帶走是兩樣的價格,站著吃,芒果皮和山竹殼是要還給他的。山竹殼可以賣回給染料廠,給他們做紫色染料用——正所謂朱衣紫綬,紫色自古以來都是貴重的顏色,也就難怪小販對於山竹殼是這麼看重了。
“這個東西能去火,和榴蓮比要更適合本地的天氣,榴蓮你們吃過沒有?臭!又上火,實在是太滋補了!”
這個漢人商戶看來是很愛吃水果的,滔滔不絕地和他們談論了起來,榴蓮這個東西,和山竹一樣,都是更南麵的滿剌加那裡流傳過來的,在占城港這裡隻是零星有種植而已,滿剌加本地的商船會搭載一些過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機會遇到……
這些舶來的水果,價格並不便宜,自然不會出現在牛車裡,大家沒有見過也在情理之中了,他們平日吃的還是木瓜、椰子、芒果為主,其餘本地也產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小果子,土人偶然會采到和他們分享,但具體的名字也分不清楚,自然用處也不像是山竹這樣多,聽到山竹能做染料,大家不免都好奇起來,問了價格,也是咋舌——竟要三文錢一個!
三文錢聽著倒是不貴,也就比椰子多了一文,可一個大椰子,椰青水都夠一家人喝的了,還能劈開了吃椰肉,椰殼燒火或是用來做盛器,這山竹果能做什麼?小孩拳頭都不到,一口一個的事情,這就要三文錢,一般人真經不起當果子吃的,也就是咬咬牙嘗嘗鮮罷了,便是嘗鮮,一聽這價格,擺手的也有不少哩。
範家這裡,孩子還多,山竹果味道不佳也就罷了,若是好吃,更是不敢買了,怕招小孩惦記,老實嫂已經去問芒果了——芒果倒是還好,五文錢一個,不能說貴,這是大芒果,一個夠幾個孩子分著吃得一頭汁水了,於是便掏腰包買了一個,範老實也不反對:帶著孩子出來,不可能不花錢的,買個大芒果堵住孩子們的嘴,倒比還饞彆的貴價東西好,五文錢他們家也不是花不起。
這一個大芒果,拿在手裡沉甸甸真有一斤多,土人果販嘴裡不斷地嚼著檳榔——他倒不賣這個,在城裡隨處可見竹匾裡滿當當放著的荖葉卷檳榔,包得嚴嚴實實,如小粽子一般,很秀氣的樣子。不過客戶人家是不太吃這個的,即便原來吃點,現在也不肯吃,因為六姐最厭惡嚼檳榔和吃煙的人,認為吃煙的人渾身惡味,而嚼檳榔的人隨處吐血唾沫,叫人惡心,對健康也是不利。
這一點,林場裡經常拿出來說,因此,即便有人嚼檳榔,也是在極疲勞的情況下偶爾用來提神的,日常漢人聚集的地方賣檳榔也沒人來買——煙還可以偷偷抽,檳榔是不可能偷偷嚼的,喜歡嚼檳榔的人牙都不好,這土人牙就不好,對孩子們齜牙一笑,幾乎把他們嚇著了。
不過,他動作倒是利索,幫他們把芒果皮削到簍子裡之後,便靈巧地用刀把芒果分成了肥厚的幾片,拿竹簽子戳著,如糖棒一般,按照年紀分給孩子們,三個孩子一人一片,才隻是去了芒果的一半,餘下半個也削出來,交給老實嫂拿著,果核則很順手地遞給範老實,範老實一怔,隨即會意,幾口啃了果核上的殘肉,笑著讚了一聲,“甜——”
妻子再要他吃一片,他不肯吃了,說是果核上肉多,再說他也不愛吃這個,叫妻子自己吃一片,老實嫂也不肯吃——大人似乎總是不怎麼愛吃甜的,還是大女兒懂事些,她是年紀大的,因此分了最厚的一片果肉,吃第二片時,叫母親咬了兩口,又要爹爹吃,見爹爹實在不吃,方才含著餘下的半片,心滿意足地帶著弟弟妹妹們往前去玩鬨,再不看街邊的鋪子了。
大人們這裡,也有給孩子買的,也有自己買個芒果吃的,也有買個山竹嘗味道的——買山竹的人要和大家分,大家都客氣,不肯吃他的,隻看著他把綿軟如白雲的果子含進嘴裡,略微一品,眼神便是一亮,點頭道,“酸甜!好吃!”
吃完之後,餘下的是一個個大核,這是山竹種子,範老實見了,心中也是一動,剛要說話,便見那胡二嫂把種子隨手揣兜裡了——兩人是想到一塊去了,這山竹樹,滿剌加能種,占城港也聽說偶爾是有人種的,林場反正有的是地,為何不種幾株?便是不往外賣,自己吃了果子,果殼拿來染點手帕、短衫,難道不好麼?
當然了,種子到手,能否種出來還是兩說,這山竹樹的性子如何,好不好伺候,還都不知道呢。範老實心想:“橫豎都要識字了……若是有一本書教人如何伺弄山竹就好了。”
還沒識字呢,不知不覺,他的心就被養大了,存了這個心思,又更著急去書店了,他便忙向街邊那夥計打聽——一時又有些惴惴,隻怕沒有書店,或者是書本價格極貴,畢竟是臨時起意,這次來沒有買上,後續要再買就還得再來一趟更麻煩了——
“書店?你們是要買什麼?識字課本嗎?”
不曾想,那夥計卻是熟門熟路的,一聽便道,“我們店就有,二十文一套兩本,你要搭寫字本的話,兩本寫字本十文錢,還有鉛筆、削筆小刀,鉛筆一捆、小刀兩把,也是二十文,一整個識字套五十文,我們店裡有七套……我數數你們人,你們人十三個,不夠,我給你喊旁邊店鋪來挪六套,價格都是一樣!”
五十文,五十文就是……就是四本書,一捆鉛筆兩把小刀?
範老實手指都有點忙不過來了,數了半天才是大駭——自然不是因為貴,而是因為便宜,他對書本的認識還停留在敏朝年代,一本書隨便也要兩百多文的那種——敬州要比他們常去的鄉集更便宜些,潮州還更便宜,但沒辦法,運費是錢啊,書本哪怕是從敬州到鄉集多走的幾十裡,難道就不要人工,不要路費了嗎?
可是,這些課本,從買地到南洋,難道就不要路費了嗎?在南洋都賣得這麼便宜,在買地,在買地又會是什麼價?
“和在買地是一個價!實話和你們說,這一點也不賺錢,都是強行搭售的,每回運過來還都占我們的船運重量……”
這夥計唉聲歎氣的,頗有些訴苦的意思,“我們一文錢也不敢加價,都是盼著快些賣掉——運來了賣不掉吧,還占我們庫存。你們這些百姓是不知道,六姐為了讓你們都能識字,多煞費苦心,在我們買賣街這裡,便是要走進每一家都有識字課本賣,價格也不貴,要這個效果才好……這要不是廣府道打仗,人手實在跟不上,你們這些新來的,早就該嘗嘗我們買地掃盲班的厲害了!”
大約他是受過掃盲班之苦的,所以很希望把這份苦楚普及到所有人身上,眾人聽了,都是笑了起來,紛紛和夥計說起了她們一路上在船上也得上課的苦惱。倒是範老實站在當地,有些說不出話來——他不是個敏捷人,雖說呼吸粗重,但卻實在說不清自己在激動什麼,心中反反複複,隻是想道:“老家的書本那麼貴,老家識字那麼難。”
“在這裡,上課不要錢!不但不要錢,還給讀得好的學生發錢——不但給學生發錢,還這麼……這麼用力,這麼巴結地去叫教材變得這樣的便宜,想方設法地叫人隨時可以買到識字課本……”
“謝六姐……唉,謝六姐待百姓著實不差呀!雖是吃了這些苦楚,有那些仇怨在前,但……但這日子,倒確實比從前要更……更妥帖些,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心裡舒服得很,比從前更是大有些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