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打活字旗的船家,聽說有些活字旗的大船上,落錨之後,還會義務組織客人上掃盲班的,這都是買地官府的要求,也因此,活字旗的船,船家說話要更有權威一些,船客不得不聽取船家的意見,而如方仲賢一樣的女子,怎能承受彆人嫌棄體味的屈辱?所以靠港過夜時,必定是要找地方洗浴的——從前那是沒有辦法,沿岸根本沒有女子能去的澡堂,現在大江沿岸,碼頭邊都開澡堂,而且澡堂都有女湯,這筆錢不能不花,方仲賢就是再想省錢也不能拒絕,否則她成什麼了?藏汙納垢、邋裡邋遢的臟女人?
可是,澡堂之中,婦人們袒胸露乳、裸裎相對,這樣的景象,她也無法輕易接受,雖然沒有人格外注意,但總覺得格外羞恥,於是方密之總是提出為她買個單間——在大堂子裡洗,價格不算貴,一次五文十文,越是往東走就越便宜,甚至還有一文錢的,但單間洗澡,自來水的籠頭,這就貴了,洗一次總要十五二十文,兩三日洗一次,積攢起來就是不小的開銷。
可這也是方仲賢無法拒絕的支出,她哪怕隻吃白飯,也不能接受和一群陌生人共處浴間之中,像這樣不可避免的開銷,又何止洗澡?他們偶爾也有必須上岸住宿的時候——碼頭水位低,實在是太臭了,停泊過夜的話實在受不了,船家要修葺一下船身,用滾水澆一下船中的床板,再找人來拆洗被褥等等,都是為了除蟲,船身的衛生條件太差,活字旗可能會保不住的。
那麼,既然必須上岸居住,方仲賢能住大通鋪嗎?有抽水馬桶的房子,她能堅持用便盆嗎?她沒有侍女隨身,是自己去茅廁倒便盆,還是多花些銀錢,住那新奇而又清潔方便的新式衛浴房間?
這些花銷,不能說是奢侈,幾乎是維持尊嚴而必須的開支,於是隻能無可奈何地不斷把銀子兌出了,眼見積蓄漸少,便是方密之不提,她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如果方季淮不需要付醫藥費還好,若是要付醫藥費,以及東來的路費,那麼錢一定是不夠的,即便足夠支付這些,餘下的銀兩也絕對不夠姑侄三人西返,他們滯留在買地籌措路費(以及可能的醫藥費),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那焉能把擔子全壓在方密之一人肩上?方仲賢心中其實也早接受了自己必須出去工作的事實了,她沒有說的是,其實在侄子開口之前,她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且正因為這點覺悟,她以前所未有的熱情,仔細觀察著沿途上船的、碼頭上擦肩而過的買地女工,在長達大半個月的觀察之後,哪怕再挑剔,她也是不得不下這個定論:在買地,女子外出做工,實為平常,並無半點辱沒家門的顧慮——甚至還可以這麼說,在買地,外出做工反而光榮,在家不肯工作,沒有進項,反而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哩!
這樣的風氣,且不說和桐城老家截然相反,便是在萬州、敘州也是沒有的,在萬州要求女子出門做工時,實際上方仲賢還是能感受到那些女工心中的羞憤和抵觸,隻有風月女才需要拋頭露麵,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和桐城老家一樣,這還是萬州當時的普遍認識……那麼,方仲賢當然不能出門工作了,她也打從心底抵觸這樣忍辱含羞地出門,被人指指點點地做工的情況,方季淮被迫留在萬州工作,一直是她的一大遺憾,如果有餘力的話,肯定是要設法把她營救到敘州來的。
但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大江下遊,卻是認為,女子在外找不到工作,隻能在家打理家務的話,是能力有缺失的表現,彆說在本地外出做事了,就是出外差,能夠順當走一趟外差回來,還要被人高看一眼,證明她們能乾爽利,有足夠的本事保護自己,甚至在陌生的地方開展工作……
“既然買地也有那樣的要求,出外做工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共度時艱,儘早攢錢,這才是第一要務。”
方仲賢便輕輕長出一口氣,舉重若輕般的下了這個決定,很奇怪的是,她在做決定之前極為掙紮,但話說出口時,卻並無半點痛苦,反而心中有些隱隱的輕鬆和興奮,好像自己一潭死水、四麵楚歌的生活,總算有了一點新的改變,說不定此後還能掙紮出小小的生機來,把這幾年逐漸走低的頹勢,稍微挽回一二。
“隻是……如我這般境況,能尋什麼工作呢?現在的買地,還缺掃盲班的教師嗎?”
當然了,下決心之後,並不是萬事大吉,問題依然接踵而至,職業的選擇就是個很大的問題——方仲賢大概比較能接受的就是做教師了,可現在買地還缺教師嗎?她是有些懷疑的,買地的百姓,似乎已經完成了掃盲教育,不再需要這麼多的教師了!
“這幾日我也是在尋思此事……”方密之也是憂慮地皺緊了眉頭,片刻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忙從行囊中取出了一本‘中學物理一’,遞給方仲賢道,“姑母,買地本就奇缺理科人才,而我們方家血脈,似乎對這一道又有專長,您年輕時也曾師從傳教士,學習西洋學問。
不如雙管齊下,一麵先自學理科,一麵試著溫習一下洋文,到時,不論是做通譯還是做理科教師,收入應當都不算太低,我們三人合力,在買地租一間有上下水、抽水馬桶的小院,或許也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