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是開了眼了, 這輩子沒坐過這樣威風的大車——你確定?這是我們坐的車?老婆子真有些怯場,彆是坐了官車,惹來什麼禍事了!栓子, 你可彆蒙騙俺, 這和常見的四輪車也不一樣啊!”
“誰蒙你了, 奶!要不這車一百文一趟呢?您就放心坐,出不了事!一會咱們到渡口就上船了!”
“哇,這車可當真威風了!要一百文一人那?”
“嘖嘖, 豐饒縣這裡又多了新鮮玩意兒,如今咱們江左其餘州縣, 可真是不敢和豐饒縣比了。”
“那, 那還不是因為……”
自古以來, 但凡是通衢之地,便是人煙稠密, 自然也要比彆處熱鬨擾攘一些,車馬店這樣的地方就更不必說了, 方仲賢、方密之姑侄, 對於這新鮮的‘車站’, 本就是看個沒夠, 處處都覺得新奇,從車站外連排的小旅店、飲子茶攤、食攤、商鋪,乃至和車站連成一體的浴池前方走過, 進了候車大廳,便聽著那南腔北調, 各地的聲口在大肆議論著這種昂貴的新式四輪馬車。
其中最大聲的,自然是栓子和他的老奶奶——這大概是關陝人士,說著當地的土話也較為好懂, 栓子大概是帶老人家出來遊玩的,這會兒正要返回衢縣那裡去,方仲賢心中忖度道,“當是流民來了買地之後,一時發了財,看他們談吐氣色,在老家也是受苦人。千裡迢迢來逃荒,還帶了老祖母,這家人心底倒是好的。”
因此,雖然兩人說話聲音奇大,在候車大廳中幾乎引起回響,但方仲賢卻不以為忤——這是因為老人家耳朵不太好使了,自個兒說話聲音因此就大,栓子要讓她聽見,也得貼著耳邊喊才行。其實這樣也是正好,倒讓他們這些外地來的‘鄉巴佬’,多增長些見識:說實話,這車站中,哪怕是最原始的無蓬木輪車,也是外界難以見到的——竟全是四輪的,在敏朝一色的兩輪小車,完全不見蹤影了!
這樣的木輪車,一車或是兩馬,或者是兩馬騾,最多能搭載六人,載貨的話,份量也是十足的,在方仲賢的觀察中,和有蓬車的區彆,僅僅隻在於蓬而已,同時因為無蓬,可以裝得多些,大多是拿來運貨,便是坐了人,也是押貨的夥計。大概是因為天氣還不算太熱的緣故,大多數旅客都還是選了有蓬木輪車——坐在上頭,隨著馬的腳步多少也還是格愣格愣的有些顛簸,但因為路好,不是青石路,那動靜比起敏地乘車的感覺,畢竟是要好得多了。
“城裡竟都是水泥路了!”
這是入城後第一個令人震撼的發現,而且,影響十分深遠,方仲賢和方密之一邊聽著旁人的議論,一邊也彼此討論,很快就認定了這個道理:大概買地能用四輪車,和路況不無關係。一進豐饒縣,他們便發覺了,城裡的大街小巷,彆說沒有黃土路了,便連石路也是不見,全都是澆鑄得清清楚楚、立立整整的水泥路。
如此一來,便是下雨也沒有陷車的危險,輪子在青石路上也不會打滑(青石路年歲一久當真是溜溜的滑),因此,對二輪車不利的因素就都被排除了,四輪車也就有了流行的基礎。
“四輪的車子,肯定是更穩當些的,對畜力也能充分的利用。隻是自重太沉了,在泥地上適用性太少了,有很多時候無法跑,野外也去不得。這樣的車子若是在買地常見,那就可說明,至少雲縣、衢縣、許縣這些買地的要衝,在城內,水泥路已是很常見了。”
他們低沉地用鄉音分析著其中的緣由,免不得帶到物理的力學知識,方密之還在手上用鉛筆畫了個簡單的力學模型,分析著前方這形狀怪異的橡膠輪馬車,“前輪小而後輪大,應該是為了解決轉向問題……若是四輪都一樣大的話,轉向時無法實現力矩差,隻怕就沒那麼靈活了。這馬車倒是適合在城裡走,轉向靈活。不過城裡我看倒是自行車多些——也是,一樣的料,一架馬車怕都能造十幾架自行車了。”
確實,這馬車的模樣,打眼一看當真是怪異,形製極其特彆:首先,整個車都是十分巨大的,而且要比常見的馬車更高!這主要是因為後輪高——而且這前後輪,大小還不一樣,後輪造得極高極大,幾乎有矮個子一人高了,前輪才是常見輪子的大小。整個車廂,等於是懸掛在四輪中間,比後輪矮,和前輪高度大概相當,更奇怪的是,車夫的座位還要比乘客更高,坐在上頭真有點兒高高在上的感覺,這也是習慣了車夫和乘客同居一個平麵,整個車廂處在輪子中間的乘客,一時間所難以適應的。
既然是卡在四輪之中,那麼車廂的形狀不是一個方形,也就可以理解了,整個車廂是一個元寶型,座位深陷其中,篷布可以支撐起來,成為一個頂篷。和玻璃窗吻合在一起——是的,這車廂似乎還有一個可以手搖的玻璃窗,這一點也是讓人非常驚奇的設計。從窗戶望進去,可以看到搖玻璃的把手,除此之外,還有縫製成一體的皮麵座位……按照栓子的解釋,“彈簧你看不著的!不是在車廂下頭,就是在皮麵下!你指的那個是橡膠輪!”
是了,黑乎乎上頭帶花紋的輪子,也非常的引人注目,不過這已經不算是唯一讓人注意的點了,這整個馬車的結構,和敏朝常見的兩輪車相比,差距之大,幾乎不能算是一種東西了!也難怪栓子家的老祖母,又是驚訝於其做工之精巧,形製之醒目,懷疑是否坐了官車,又是很疑慮於這東西如何上路行駛了。
這樣的馬車,其實從運貨的效率來說,也是不如其餘幾種車的,除了外形醒目之外,方仲賢猜測其優點肯定是乘坐起來要舒適一些,她低聲對方密之說,“我早年在傳教士那裡,見到過書上帶著的插畫,洋番的四輪馬車和這個有點像……但據說坐起來也是顛簸得厲害,他們去城外時,乘的也是二輪車。”
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二輪車乃至獨輪車,的確要比四輪車輕便得多,尤其是在路況複雜的野外便更是如此了,四輪車,哪怕配的是橡膠輪,應當也是水泥路專有的東西,哪怕再寬限一點兒,也隻能在青石板路上跑,決計無法適應土路,方仲賢是不知道從豐饒縣到信江碼頭,有多長的路程,倘若要走一兩個時辰——難道全都是水泥路不成?
帶著這樣的疑問,他們登上了馬車,發覺車內的空間果然十分寬敞,其實在主座位對麵,還有一條長凳,方仲賢按壓了一下,也是設了彈簧,卻還帶了一條捆帶,說明這裡可以坐人,也可以捆放行李,方仲賢見了,略為納罕,笑對方密之道,“不是說,買地不許蓄奴婢麼?可這位置……”
很明顯,這個座位是給丫頭小廝,這些隨著主人出行,身份上卻要次一等的人物設計的,方密之笑道,“隨行者又未必隻有奴婢,那老奶奶怕是說得不假,這車沒準一開始就是官車,專給吏目出行用的。”
既然是吏目出行,定分主次,這設計也就合情合理了,否則若是賣票的話,這位置的定價就不合適了,這位置若是坐滿人了,免不得要膝蓋碰膝蓋,花了貴價買主位票的客人,未必覺得合適,而次位要便宜,又能便宜到哪兒去?花個五十文、七十文的,上來背對著方向,和主位客人大眼瞪小眼的受氣?也難怪車站這裡寧可空了兩個位置,也隻賣主位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