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真就絕了,就說六姐吧,她那婚書模板也半點不平等啊,為啥輪到我們偏就平等了?那叫人怎麼找?你說我們好歹也是個當吏目的,去找個一日賺二十五文,啊,街頭扛大包的,掃地的文盲,那也什麼都平等嗎?財產權平等,以後錢就都得一起花,我一天賺一千塊也得分她一半,她啥也沒有就結個婚,一日就賺五百文了?簡直就是荒唐!”
雖然要找個扛大包的女工也不容易,但張祥的憤怒是實實在在的,倒不是他想找個扛大包的,簽不平等的婚書,而是這種絕對平等的風氣,使得婚姻雙方有了一種稱斤論兩的感覺,好像找個條件差於自己的對象就成冤大頭了——這樣條件的異性,這要是在衙門外頭,哪有這麼好的婚書簽啊?幾乎都是要在三權上有所讓步的,向上找那就簽尊卑婚書,至少財產權絕不會平等,那這不就把張祥這種囿於潛規則,隻能簽平等婚書的吏目比成大傻子了嗎?
若是不想吃虧呢,那就得找各方麵都很相當的對象了,還要很慎重,因為吏目多次離婚,肯定也是影響政審分的,敏地的高官三妻四妾,風流債無數,多次續娶的情況,在買地都是妥妥的扣分項,要是沒有什麼突出的亮點,真能扣到一輩子原地踏步難以提拔的程度——絕大多數人,或者說絕大多數官吏,在買地這個係統裡,要麵對的競爭都是敏朝難以想象的,真沒有誰的優點能突出到蓋過弱點的地步,大部分人都是一步慢,步步慢,就這一個扣分點,都足以讓他們永遠沉淪下寮,沒有和同年比較的機會了。
一個合格的,有野心的吏目,一定會對自己的婚姻、男女交往情況都極為審慎,寧可晚婚也不能隨意挑選對象。而張祥呢,他又有一定的野心,又還很計較得失,絕不想輕易找一個條件差過自己太多,卻還要簽平等婚書的對象,成為自己認定的大傻子——可惜的是,他母親卻是老思想,認為張祥年屆廿五,還沒成家實在很不像話,若是在老日子裡,孩子怕不都要滿地跑了。
因此一俟他滿了年紀,就積極地為他介紹起來,找的全都是她自認的賢妻良母——也就是沒有什麼事業,隨便找個活計做做,條件也弱於張家、張祥不少,隻等著靠上嫁個吏目來占便宜的女娘。
張祥是個能吃虧的主麼?這些‘吏目捕食者’,他是一個也看不上,還頗有幾分嗤之以鼻,卻偏偏還很難和母親說理,這不是氣得七竅生煙的,一提起來就拉著儲鴻沒完沒了的抱怨,又問儲鴻打算找怎麼樣的妻子,因愁道,“我是想著在衙門裡找,卻也是難,現在調動實在太快了!”
確實,找女吏目的話,就沒有婚書上吃虧的問題了,是僅次於上娶的選擇,但也有明顯的缺點,那就是現在買地還在急劇擴張,吏目得到的晉升調動機會都是很多的,儲鴻、張祥幾乎不可能在外交辦公室做一輩子,毫無疑問,三五年的曆練之後,升遷外調是眼見的事情。
那麼,妻子若也是女吏目,那就要有一方放棄自己的事業機會,跟著另一方走了——這還得是級彆到了,級彆不到的話,想要隨從調動還很困難哩。但買地的女吏目,會心甘情願為了婚姻放棄自己的事業發展嗎?這根本不是買地提倡的風氣!
買地最喜歡刁鑽精明的女吏,謝六姐視三從四德為歪理邪說,多次表達不喜,上行下效,凡能進衙門做事,且有一定級彆的女吏,個個都是野心勃勃,張祥可沒那麼大臉,自以為吏目妻子就一定會跟自己走——他也絕不願意為了女方的發展而犧牲自己大好的前途,那麼這在婚前談話上就尷尬住了,肯隨從丈夫調動的女吏目,也輪不到他來相看,在衙門裡甭提多吃香了,多得是前景比張祥更好的乾部請人介紹的,他根本就爭不過!
一來二去,張祥的擇偶,豈不就陷入僵局了?選擇餘地變得極小——而且這種困窘絕不是張祥一人,也不限男女,凡是吏目都有這個問題,思來想去,就在於婚書模板的僵化上,所以張祥一路痛罵這條規矩,儲鴻也並不反駁,任他宣泄情緒,時不時還點頭稱是。
他們兩人邊走邊說,此時已經出了衙門大門,走進河邊全是柳樹掩映的一條小巷子裡,這條巷子此時也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沿街兩麵都是小食檔,多是賣些現做小吃的,譬如燉罐麵、拉麵、雞湯餛飩、現貼燒餅、玉米卷餅、烤雞、炸雞、煎餅果子等等:
如今雲縣的日子好過了,吏目的待遇也是上來,不少吏目中午不耐煩吃食堂菜,認為雖是真材實料,但大鍋菜口味一般,再加上不少百姓來衙門辦事,也有就餐需求,他們兜裡也有幾個錢,舍得下個館子,因此這條食街也就應運而生了。
這些小店,點菜的小炒館子都很少,整條街就兩家,多以食堂不好做的現煮小吃作為招徠,拉麵現點現拉,從一窩絲到杠頭,粗細火候悉聽尊便,炸雞也是點了再炸,又脆又熱,咬在嘴巴裡,嘎吱嘎吱的,不像是食堂供應時,麵皮多都軟了,炒菜也是溫溫乎乎,對於肚子裡已經頗存了一點油水的吏目來說,就難免有些不夠意思了。這會兒天氣畢竟還不算真正暖起來,湯麵湯粉館生意也是火熱,反倒是賣包子饅頭的很少見——買活軍的食堂做這兩樣是很少失手的,吏目們外食很少買這兩樣,自然也就沒有供應了。
儲鴻、張祥兩人找了家還沒客滿的小食鋪坐下,張祥要了一個馬蹄鮮肉蝦仁的雞湯縐紗餛飩,“加點辣椒,再來兩瓣蒜!”
他平時是不吃蒜的,因怕熏了同事,今日頗有些被逼上梁山,破罐子破摔的憤怒,儲鴻微覺好笑,對店家道,“掌櫃的,我要個兩個油炸圈子,一碗鼎邊糊,多加一份蚵仔,再要一碗海鮮鹵麵,裝罐帶走——我要走的時候再裝出來。”
鹵麵因為不怕發脹,外帶是最方便的,不斷也有人過來買鹵麵帶回辦公室吃,老板忙得滿頭大汗,在那裡盛湯,聞言大聲答應,又反身去燒鍋要淋米漿做鼎邊糊,張祥大聲道,“我這裡再衝碗甜蛋漿來——我買生煎去,你吃不吃?”
看來情緒已經平複,便覺得一碗餛飩吃不飽了,儲鴻笑著應付了兩句,張祥麵上重新露出笑容,匆匆起身出去排隊,儲鴻這裡等著也是無聊,正要掏出報紙來看時,忽然聽到身後一桌有人低聲說道,“徐曉瑩,你要考慮清楚,你若不作證,可對得住夫人帶我們一路南下的苦心麼?”
這三個字,叫儲鴻心中一動——徐曉瑩?這不是那個接線員的名字嗎?
他也是個謹細人,知道此時不好打草驚蛇,當下便忍住扭頭探看的欲望,隻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