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地,今天加班那?走時也不說一聲,菜都煨半天了——今天有鹵豬舌!我給你下口麵那?”
她挑著燈籠迎了上去,雖然天色已經黯淡,看不清老頭子的臉色,卻仍是很快意識到了他心情不佳,“咋地了,誰給你氣受了?姑娘,你惹你爹不開心了?”
“沒有哇!”馬翠英也挺納悶的,“不知道誰招他了,一往出走就這樣,爹,咋地了那,你不和我說,和娘說說唄,好好的怎麼又不說話了?”
“好好的,好好的?”
馬正德見到妻子來了,也不再憋屈了,轉身給馬翠英額頭狠狠地頂了一指頭,“要好好的我能一句話不說嗎?你這丫頭是得把我給氣死!我咋就生了你這麼個不長心的死妮!”
“我咋了啊?!”
“彆動氣,老頭子,你都多大歲數了,還和孩子計較什麼!”
一個委委屈屈茫茫然然的大胖丫頭,一個沒口子勸慰的老婆子,伴著氣呼呼的老爺子回了自家大院,馬正德氣呼呼地從缸裡舀水洗手洗臉,換下了工作服和染了汙泥的橡膠鞋,還站在院子裡用熱水先衝了衝腳,把一天在橡膠鞋裡悶出來的味道衝去了,這才盤腿上炕,夾了幾筷子豬舌頭,把姚花兒抓緊切出來的黃瓜條沾了沾鹵湯,送進嘴裡嚼巴了幾下子。
這會兒的黃瓜還是從暖房裡新下來的,在外頭賣價格不低,馬正德家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了,不然壓根吃不上,馬正德嚼了幾下黃瓜,吃得滿口清香,這才稍微解氣了似的,抬高聲音向姚花兒告狀道,“你說,這缺心眼的死樣像誰那?咱家也沒有這麼笨的人啊!你這丫頭,她是生怕不知道咱們是打哪來的,什麼根底那?!我問你,白山的漢人有多少,除了咱們家之外,你見過幾個白山來的那?”
“再一個,白山的漢人,能撈得著進山采人參那?能輪得著試著在林子裡種林下參那?你說你爹那點老底子,都被你迫不及待抖摟出來了,那張主任不明白,彆個遼東老客能不明白那?”
連續幾個問句,砸得馬翠英措手不及,她瞪大眼仔細想了好一會兒,呢喃著試探地問,“爹,你這意思……白山漢人少,采參客少,你這意思……是說咱家不是漢人唄?”
說到這裡,顧不上看父母的臉色,馬翠英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詫異地高聲嚎了一嗓子,“我去——咱家,咱家不會是女金人吧!”
馬正德翻了個大白眼,姚花兒上去就捂馬翠英的嘴巴,“胡說什麼!你就是漢人——你隨娘!我就是漢人!俺們老家雞西五道營衛所的,俺大就是衛所兵!老家在關陝,前三十年被調派到遼東前線……真真兒的,隻要隨娘你們就都是漢人!”
但是,這話其實也印證了馬翠英的猜測——隨娘才是漢人,那隨爹……
“哎呀媽呀,哎呀媽呀!”
大姑娘也有點犯暈了,一把摘下母親的手,失魂落魄地坐了下來,“合著——合著我就是平時掛在嘴邊痛罵的建賊啊——我罵我自己?不是——我說爹,平時我在家給建賊上墳的時候,你咋也不攔著我點呢——”
她這話不誇張,遼人對建賊的仇恨自然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遼東漢人,聚在一起看報紙,最大的共同語言就是痛罵建賊。馬正德自己都沒少罵——馬翠英時常是能聽著的,這會兒,她逐漸回過味來,望著父親的眼神也多出了不少質疑——咋,為了在買地謀生,連祖宗都不要了,趕著自己罵自己?這是不是有點兒,有點兒……
“想啥呢!”
馬正德這會兒是真沒好氣了,用手頂閨女已經不解氣了,他揮舞著旱煙杆,給馬翠英腦門上來了一下。“咋,就罵建賊怎麼了?建賊是建賊,你老爹是你老爹——誰說女金就隻有建州一部的?”
“啊?”馬翠英徹底糊塗了,捂著腦門,“俺們家還不是建州的,那——”
“你爹他啊,是野人女金瓦爾喀部的!”
姚花兒揭開了謎底,沒好氣地白了眼丈夫,上手輕輕地給女兒揉了起來,“你說,他能不會養林下參嗎?他們那部落可就是采人參的老祖宗!你這丫頭也真是的……漢人哪會養人參啊?就你這一句話,把你爹的老底都給捅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