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9. 父母們的傳奇 雲縣.馬正德 每個人的……(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298 字 5個月前

在買活軍到來以前, 所有南下的流民難道都是在本鄉本土老實生活,便沒有一點自己的故事嗎?當然並非如此,甚至對很多流民來說, 他們人生的第一份安穩還是在南來買地之後, 才慢慢地在心底紮根的——這說的不是職業、居住地的安穩, 而是對於未來的期許, 不管自己的職業有什麼變動, 這些百姓們, 人生第一次相信, 自己明天、明年,哪怕是換了工作,搬到了彆處去住, 至少還是能吃得飽飯的。

不要以為這是很簡單的要求, 實際上,對買地之外的絕大多數百姓來說,這樣的安全感都是非常匱乏的。在他們動蕩的前半生裡,酸甜苦辣什麼都有,波瀾壯闊唯獨少的就是對明天的篤定, 就說馬正德這一家子,這輩子真可謂是跌宕起伏,馬正德和姚花兒各有各的傳奇, 他們怎麼能在白山相遇, 又來到買地, 這會兒就算問他們,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無非是隨波逐流,聽憑莫測的命運,隨意地擺布著他們罷了!

“你大大是瓦爾喀部, 蒲察部落的人——這是個大姓,現在建州女金也有,不過漢人都叫他們富察氏,其實就是一個名兒,讀音有點出入罷了。他們那個部落,世代都在亦速裡河附近放牧……”

“那個地方,現在建州女金管它叫尼滿河了!”

馬正德歪在炕上,一邊抽旱煙一邊聽著妻子和女兒叨咕,時不時地補充一句,沉聲說,“亦速裡河兩岸,連著見不到邊沿的深山老林,除了我們女金人之外,就是一些鄂溫克人,也有人叫他們蝦夷人……反正我們說話彼此都能聽得懂,這些鄂溫克人之間彼此聯係也很少,都是一個個的小部落,在深山裡遷徙。他們喜歡養駝鹿,我們也跟著養,但我們養狗,喜歡狗,他們沒那麼喜歡,除此之外,沒什麼不同的。”

一樣事物有多種名字,在此時是非常常見的,比如鄂溫克人內部還分了鄂倫春人,但在女金這裡都叫鄂溫克,而對敏廷來說,鄂溫克、鄂倫春、住在亦速裡江這裡的女金人、乃至蝦夷人,都可以叫做野人女金,甚至連海西女金都不區分出來。隻有馬正德這樣,在亦速裡河出身的老女金,才能對彼此的區彆如數家珍。

“內地兒從古到今,就沒有什麼漢人來,漢人咋來啊,都不惜得來,全是老林子,天寒地凍的,一年恨不得下八個月的雪,也種不了地哇。他們最遠也就是住在遼東平原,盛京那附近就差不多了,那裡有漢人的衛所,你娘就是在雞西被建州的兵馬擄掠回來的,當俘虜分給了牛錄,又被牛錄分到了白山的莊子上。我呢,我是帶了獸皮和藥材,過了亦速裡河,到南邊來想賣了買點鍋碗瓢盆啥的回去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一路騎兵,就被抓起來,當奴隸被綁回去啦!那時候我才十七歲……老嘍,老嘍,一晃這就二十多年了……”

其實真要說的話,馬正德今年還不到四十呢,但他這輩子走的路已經是很多人幾輩子趕不上的了,從亦速裡河東麵渡河往西南走,走到海西女金常常聚集的貿易點,或者是再往南去建州女金那裡,大概都要一千裡了,野人女金一般幾年朝貢一次,主要為的就是換取盛器、針線,尤其是針,這東西漢人賣的最好,而且也是他們所急需的。

馬正德說,瓦爾喀部之外,有些部落住在海邊,倒是常去,每年冬季捕到大魚,上凍之後就往南邊送,以前是敏朝的將軍接收,收到後快馬送到京中,“老大了,能有兩三人長,叫做皇魚,肉質很鮮美,他們自稱是北山人,也有叫赫哲人的,後來送不去南邊了,路都被建州人把持了,就送給建州的大汗,大汗一樣能回贈我們需要的東西……”

至於瓦爾喀部,他們送的就多是一些山珍了,北山人有時候還能送上一些東珠,而瓦爾喀部送的多是靈芝、人參,尤其是老山參,這東西傳說藥效能夠通神,將死之人都能救回來,有不少神乎其神的傳說,不論是敏廷還是建州,都非常喜愛,隻是出產極少,傳聞中尋參是需要福氣的,采參人一輩子能采的數量有限,等到用完了之後,再進山就不能抱著采參的心思了,否則容易慘死。

實際在馬正德看來,“那都是廢話,采參多危險啊,從白山到瓦爾喀,亦速裡河兩岸全都是大牲口,人熊、大貓這就不說了,狼也夠人喝一壺的,豺狼虎豹,哪怕是大角鹿,湊成一群還敢來衝人呢,還有那野豬,成群結隊的,一隻大野豬小一千斤,內玩意好蹭樹,蹭鬆樹,蹭得一身全是鬆脂——鬆脂好哇,硬,小咬下不了嘴,和了泥就和盔甲似的,刀槍不入,衝你衝過來,撞著了就是個死,你上樹,它都能把樹給你撞折了……”

除了野豬之外,大蛇也是有的,這些野獸才是山林的主宰,人類隻是低調的過客,蹭點好處而已,完全沒有自稱為山林之主的底氣。馬正德的少年時期,就是在這樣危機四伏的山林中度過的,他是個很好的獵人,儘管被穿著鐵甲的建州女金擒下做了包衣,但曆任主人對他都很禮遇,因此馬正德有了正經娶親的可能,還生了兩個孩子——一般的農奴,可不分出身,能活個五年八年的都算好了。

“頭些年,聽說老汗也派人去收服了瓦爾喀部……不過也就是叫他們名義上認個主罷了,想要細管壓根就沒法管,但既然認了主,設了衛所,那也是件好事,以後要換針頭線腦、鍋碗瓢盆什麼的,就不用走一千多裡了,四五百裡,走個十天半個月的就行。”

說到這裡,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噓,倒過煙袋鍋磕了磕,慢悠悠地又說,“我先後跟了六個主子,都是沒多久就戰死了,最後一個主子就是白山莊子的主人,貝子渾山,那是個聰明人,知道我是瓦爾喀那邊過來的,就問我,白山這有沒有人參,我說得找找,應該是有——白山莊子那時候才建起來不久,你哥哥剛出生,這也是從那拉氏那裡搶來的地盤,那些年,北麵的老姓,不肯服從老汗的都被滅得差不多了……”

實際上,人參的出產地還是比較廣泛的,遼州往北,老林子裡去找都能有,隻是得看運氣,馬正德這時候已經跟在建州女金的主子們身邊見了不少世麵,視野得到了開闊,腦子越發靈活,他進了兩次白山,采到一株二十年生的老參之後,便提出了一個或許是跨時代的概念——人參這東西,雖說是吸取日月精華什麼的,但歸根結底,也就是一種植物唄!

不說采到平地去養,這大概是活不了的,就說人參種子,一般瓦爾喀部進山發現人參之後,采參之餘,都會吃掉果子,把果核在發現人參的地方到處亂扔——其實就是為了留種,有些部落,在某處采過一隻參後,再過了十幾二十年,老獵人還活著的話,再去原處走一趟,還真有又長出一兩根小人參的。

固然,這麼做藥性、年份都是不如老山參的,但換個想法,如果把人參種子帶一點到山勢比較平緩易行的地方去撒一點呢?改個名字,就叫林參,或者小山參,和老山參做個區彆,這要是能行的話,人參的產量豈不是就比之前要多些了?

人參在手,不管是主子們留著自用,還是和敏朝商人做買賣,總之就不愁沒個去處,馬正德咂巴著煙鬥,“我把這話給貝子一說,他立刻就說,你去試試唄——彆的不知道,反正在白山那一片,後來都暗地裡整點的林下參,就是這麼來的……”

喊了這麼久的林下參,居然是老爹的創造!馬翠英聽得一愣一愣的,都有點不敢信了,“爹,那莊子上還不得把你給捧起來啊,咋咱們家後來還往南邊走了捏?”

說起來,這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馬翠英才六七歲,還不是知事的年紀,對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也不多了,姚花兒撇嘴說,“你爹在莊子上可不是被捧著?要不是我性子烈,主子早都賞賜身邊的侍女下來了,是我說,她要來了,我就殺了你們兩個再和他同歸於儘,他這才去回了主子的話——”

“說啥呢!”馬正德沒好氣的,“這我能願意嗎?貝子身邊的侍女,和我能是一條心?我要是把本領都傳給她了,她再給貝子一說,以後養人參的手藝不止我一個了,我還不得重操舊業,再進山采參去呀?都和你說了,人在屋簷下,你得低頭唄!拒絕肯定要拒絕,但得緩著來!”

老兩口就這樣,嘴上老吵吵,對付起兒女來卻永遠都是站在一起,馬翠英急著問,“哎呀,你們彆打嘴仗了,又離不了,吵吵什麼呀,那爹你為啥要走呢?”

“還不是因為林下參種出來了,那利益有點大了?”

馬正德吐了口煙圈,深沉地說,“渾山貝子年紀大了,不能作戰,雖然依舊精明,但卻屢屢遭到老汗的訓斥,其實老汗也是看上了林下參的利益,白山莊子是一個大財源,可也是燙手的山芋,每回外頭來人,貝子都讓我往山裡躲藏,不敢被大汗的使者看到了要人。可是,貝子的兒子們都沒有成器的,他一死,這個莊子必定會被各方爭奪,甚至,老汗可能會給得了莊子的兒子治罪,把他貶為平民,莊子沒收成為汗產……”

“那樣的話,罪民莊子裡的人口,都是任由附近的牛錄瓜分的,我還行,必定被各方爭搶,還不至於做最低賤的‘阿哈’,可你們怎麼辦?你娘是漢女,大家都知道,你大哥那時候已經十歲,算是成丁了,還未必和你娘分在一起……”

年小的包衣,肯定是跟著母親的,可到了年限,分人口的時候就不考慮那麼多了,至於說分人口時還要考慮到奴隸們的闔家團圓?那簡直就是做夢,就算是馬正德這樣擁有種植林下參手藝的好獵人,能叫人高看一眼,可包衣就是包衣,身份上的差距依然不可泯滅,再加上馬正德本來就不是建州女金——他可是來自瓦爾喀的老獵人!在他眼中,幾千裡路也視若等閒,山林的險峻壓根就攔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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