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年為奴,很善於掩飾,這點小毛病除了馬正德一家之外,彆人都絲毫沒有察覺,村長和小趙也是一無所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半晌,村長才是拍板道,“去!我覺得還是要去——我看他們也還是會去!”
他的表情十分堅定,並且立刻就付諸行動,走出屋子叫過一個小娃子,“你去把和老四家、張老五家、劉老六家的當家人都叫來,若有後生也都讓他們過來,就說村長有事找——”
屋裡,小趙也很快有了結論,“確實,還是要去,回老家曆練一番也好,若是能找到老親,那就更好了,俺們一家是南下了,可三親六戚還有多少都留在老家的,就是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還在不在原籍住……”
不但他們的立場極為堅定,就是被叫來的幾戶遼東流民,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後,稍作猶豫也都立刻答應了下來,他們的理由非常的簡單,“回老家去,彆的不說,就你們的身份,媳婦是挺好娶的,哪怕娶上媳婦之後,不乾田師傅了,辭職回來繼續種田也行啊!”
這倒是實話,在買地這裡是普通的農民,經過培訓去遼東帶人種林下參,那就是田師傅了,又是買地人,額外高人一等,彆的不說,娶親肯定不算難的,畢竟遼東幾百萬人是有的,這幾年間能南下的有多少?
船是有限的,運量也是有限的,肯定有許多人隻能留在當地,買地這裡的小夥子過去,不論是經濟實力還是教育水平,都是出色的,完全可以任憑挑選。彆看就趕了這幾年的早,在擇偶上那可差太多了。何二狗作為一個適婚的大小夥子,這幾年也是逐漸發現,其實很多時候,結婚這種事情就是在賽跑,真不需要跑得多快,隻需要跑到女人數目對應的名次就行了,一百五十個男人對一百個女人的時候,隻要跑到第一百名,基本就能找到媳婦兒,這和自身到底優秀不優秀其實關係還真不大……
對應到去遼東,這幫小夥子占的就是這幾年的時間優勢,還有跑了幾千裡的地理優勢,可就是這兩個優勢,真也就足夠了,讓他們一下就從找不到媳婦的娶親困難戶,變成了可以從容挑選的富裕戶。而有了娶親的刺激,這些前遼東流民,就像是完全忘記了在老家的生活有多困苦,一眨眼間門,幾乎個個都應承了下來,甚至還爭搶著想要第一批過去……
“二哥,俺跟你去,俺乾活下力!”
“乾活下力有什麼用?要腦子好使,二哥,我會寫三百多個漢字呢——不是拚音,是漢字!腦子可好使了,我跟你去,保證不給你丟人!”
就這麼一小會兒功夫,一幫大小夥子幾乎要打起來!最後還是村長拍板:一家一個,先都跟著去雲縣,誰被挑中了誰沒挑中,都看上頭的意思,不得互相埋怨,到了雲縣、遼州都要互相幫助,如果站住腳了,可以往回寫信,再設法接弟弟們過去娶親。——至於小趙這裡,乘著大家爭搶的功夫,早已把何二狗拉到一邊,請他給個準話,不管最後帶多少人走,都有自己小弟的一個名額……
這還不算完,好容易這邊散了,回家之後,這幾戶人家又輪流拎著臘肉、白糖過來拜訪,又有彆處遷徙來的鄰居,聽到了風聲也過來打探的,何二狗這一晚搞到月上柳梢頭了才能洗漱歇下,卻也是久久不能成眠,枕著手臂,望著地上的窗月出神——今夜這熱火的場麵,這完全出乎了何二狗的意料,也給了他很大的觸動:安樂窩裡不安樂,隻要有所欲求,就還是得拚啊……從遼東來買地的時候,不顧一切求的是一線生機,可好不容易在買地站住腳了,現在又要出去,為的也還是傳承後代那點本能的需求……
本來,他偶爾也還在好奇,買地這裡,流民源源不絕,就現有的地盤,不論如何開發耕地,也總有用完的時候,百姓們到了村落安居,怎麼會願意離開呢?到那時候,他們準備如何安頓新來的百姓?可沒想到,根本不需要地方上動員百姓們向外開拓,就是現有的娶親困難這一點,就成了在買地接受過教育的大小夥子,走出安樂的買地,往艱苦的邊疆開拓的最大動力!
確實,不走出去的話,怎麼可能娶得上親呢?最近一次買地公布的臨城縣人口比例,適婚年紀的男女比例,哪怕是在女性比較充裕的城關,也是1.5:1,這也就是說,這一代的男人如果不往外走,就在城市裡也有三分之一是找不到媳婦的……當然這不考慮一女多嫁的情況,但那也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何二狗對於他這一代的擇偶難度有充分的認識——城市裡有三分之一找不到媳婦,農村裡能有三分之一找到媳婦就不錯了,甚至一村一村的絕後也不是不可能。
不想絕後,不想死得淒慘潦倒,那就隻能是向外去拚命的闖蕩——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安樂鄉,原來永遠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逼著老百姓去拚,去出死力,費儘所有力氣,才能用血肉,在世上打下屬於自己的一點印記!才能向這世道證明,自己有資格,讓自己的血脈,自己的基因流傳下去!
淒苦、破碎、無奈,才是人生的常態,‘正常地’活著,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在買地,也要使儘了全身的力氣!
這樣的認識,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當然是十分殘酷的,對何二狗來說,也挺叫人喪氣的,可不知為什麼,這種熟悉的無奈、懊喪,卻反而也讓他安下了心。自從他一咬牙,跟著馬正德一家離開白山開始,他的生活似乎就充滿了跌宕、變化,就如同在激流中反複衝蕩的小舟,幾度險死還生幾乎散架,何二狗真有好幾次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在山林間麵對山神一般威風凜凜的大野豬時;在獅子口外,趴在溝子裡,藏身於爛泥之下,屏息輕聲,聽著卡倫額真的馬蹄聲從頭頂幾次掠過,甚至還狐疑地在藏身上方放慢腳步時;在去買地的船上吐出膽汁,喘不上氣,恨不得下一刻縱身入海求個解脫再不醒來時……
這些深刻的記憶,就像是他邁過的一道道溝坎,度過的一次次劫數,終於,他到了買地了,他安頓下來了,他能過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勞作換得三餐飽腹、四時衣裳的生活了!何二狗隻覺得自己畢生所求,也就隻有這些了,他已經不想再拚,自覺已經殘破。
不像是馬正德,經過無數苦難卻依舊堅韌,以一個野人女金的身份,從未停止學習,學會了漢話、漢字,現在甚至去做了種田師父……何二狗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拚的力氣了,他就想要這樣簡簡單單地過完一生,可是,今日他終於意識到了,隻要生活還在繼續,苦難就還在繼續,拚搏是永遠都不能結束的,不論你有多麼的無力,隻要你還想活下去,那你就永遠都要勉強自己,永遠都要克服疲倦,強打精神,永遠都要為了在這世間站住腳、直起腰而拚搏……
不拚怎麼辦呢?他想,我還能乾多少年?我現在還年輕,可我得為老了考慮,我不想餓死,到那時候就得有人養我,不娶妻,不生孩子,到時候誰來給我一口吃的?我倒是想清心寡欲,出家算了,可買活軍這裡不許出家,佛道荒廢……這是把最後的出路都給堵死了,為了活下去,我不拚,能行嗎?
何二狗真覺得自己已經很疲倦了,好像他有許多魂兒——許多魂兒的碎片,都留在了那些個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再也不能完整了,可他能怎麼辦?他已經太熟悉這樣的感覺了:生活是如此的艱難,勞作是如此的艱苦,但是,最後、最終,還是要麵對,還是得去麵對。你要活著,你就沒法不去麵對。
在昏黃的燈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些散落在歲月中的碎片給吸取回來似的,何二狗凝望著信紙,慢慢伸手去取他的文具,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又是抗拒,卻又覺得熟悉和踏實,好像這樣不情願的掙紮、受苦,才是他應有的歸宿,好像在長久的休息過後,他終於又一次睜開眼,真正地在這片樂土上清醒過來了。
“休息結束了。”
他自言自語,在空白的信紙上,落筆寫下了自己的回複。“又該拚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