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水匪,又有買活軍的商船可以買票乘坐,對一般的商家來說自然是好事,但嶽老二這樣的鏢師那就沒有活了,不過,這些人本就見多識廣,乘勢就轉行各尋生路的都有,像嶽老二這樣回家務農的倒是少數。嶽老二卻也是無法:他母親在家,離不開人照顧,便是為了這個牽絆,他連遠鏢都不走,現在更談不上東去投買了。所幸這幾年,氣候又好了些,收成還算不錯,他母親的病也還不算太差,總之每個月藥吃著,還能吊住一口氣,死還死不了的。
像他這樣的人,雖然眼下務農,但不能單純地以農民來看待,在村子裡、親族之中也都是有威望的,這一次嶽家村的人能攬住了河工的差使,也是嶽老二一力主張,讓他們儘早到江邊來為買活軍做事——“總之是不會虧的”!
有他的教導,嶽老雖不說學富五車,但五百個字還是認得的,身子也還算健壯,有些武藝在身,至於說加減乘除這簡單的算數,也難不倒他。這次出來做工,其餘鄉民自然就奉他做了個首領,便連水利隊的人也是另眼相待——要不說買活軍喜歡武書生呢?其實便是放在鄉裡,鄉民也是喜歡的,畢竟,武書生又能乾活又有腦子,彆看隻認得那麼幾百個字,但認得字,就至少是看過一些書,養成一個遇事愛思考的習慣,那就要比其餘鄉民更有遠見,都說這書是越讀越有的,聰明的人會越來越聰明,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了?
若是打小沒有認字,平時也不算伶俐的那些人,一開始是根本沒有抱著最終認字的希望,隻是想著湊湊熱鬨的——他們也確實學不進去,連集中精神聽懂都難,那些字母和會跳舞一樣的,在眼前扭來扭去,剛學會了怎麼發音,一轉頭,字母又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當真是見麵不識,再見麵了還是認不出來。
識字班的老師,倒是不會不耐煩,一樣的課程每天都在教,但他們自己不好意思,也是學學就灰心了,那之後雖然也來聽課,但不過是為了聽說書一般,聽老師講講報紙,再跟著看看地理課上的畫麵,不肯再坐到老師跟前去——那是可能被提問的位置,他們這樣的腦袋,本就不配讀書認字的,自己知道遮遮醜也就罷了,還要到前頭去顯眼,那多丟人?一開始教拚音,他們或者散去休息,或者徑自去乾活,並不會留在當地自取其辱,討這個沒趣。
可是今日,有了要去黃岡的願景在,於嶽老的鼓動之下,大家也都覺得,學不學得會,至少要拿出個態度來——他們也已經知道了,這態度在買活軍眼中也是很要緊的。因此,到了教拚音這一堂課時,非但沒有散去,還個個強打精神,顯示出專心學習的樣子來。
——還真彆說!也不知道為什麼,是因為飽飯吃了有一個多月呢,還是因為這陣子,夾雜在讀報課和地圖課之中,多少也學會了一些拚音呢,擱下許久之後,這一次再學,居然有一種從容的感覺,原本怎麼也沒法記住的字母,這麼一搞,居然輕而易舉地複述出來了,一堂課下來,眾人至少都學會了七八個聲母,五六個韻母,並且可以自如地使用,指著工地這裡張貼的告示,一一二二竟能拚讀出來!
而且,這樣的現象並非特例,在這幫河工裡非常普遍,十成裡八成都是如此,大家又驚又喜,彼此互相詢問驗證,一時間竟然連催嶽老去和水利隊的大人搭話都忘記了,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在探討著此事的緣由:有人說是因為買活軍的飯都是用仙水煮的,能讓人開智長壽,也有人認定了這是和買活軍多做接觸的結果!
——六姐真神論又一次被抬了出來,又一次毫無新意地大受歡迎,根本就沒人反對,倘若有人既然膽敢反對的話,那大家就要問他們了:那你說吧,這是為什麼,這麼多人,本來笨得和牲畜一般的,他們自己都知道,腦子石頭做的,除了種地挑擔什麼也不會,過來做了一個多月的活,忽然間,拚音也會了,算數也會做了,你就說說,不是因為神力,這是因為什麼?
“其實就是因為吃飽了……之前常年營養不良的,腦子當然轉不動,而且,在農村裡,一天接觸的人也少,乾活回來,門一關就該睡了,需要思考的時候不多,每天吸收的信息量也不大。”
在江灘邊上,抱著雙手正在看辦事員點籌碼的乾事佘大人,有些哭笑不得地說,“到這裡乾活之後,每天要打交道的人,是從前的十倍不止,自己也得做算數來安排一天的生活,又是聽人讀報紙,又是看地圖,又是看告示的,接觸到的拚音也多啊。剛來的時候學不會,說自己天生不開竅,一兩個月以後,感覺自己還有點天分——個月半年後準備去做賬房,去上初級班,發願要考吏目的人都不在少數!”
“佘大人所言成理,咱們這些苦命人,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飽的飯,又哪裡知道這些道理?”
嶽老也是搓著手,有些為難似的說,“不過,他們對六姐菩薩的忠心、感激,那也是天日可表的,這不是,原以為自己就是爛泥扶不上牆,也不好意思過來上課,隻為了能繼續追隨六姐,追隨水利隊,追隨佘大人,便是聽不懂,那也是都日日聽著,甚麼規矩,俺們也是精心地守著——甚至還有人說,不要錢,隻求能管飯——”
其實,隻管飯,很多人也都願意跟著去乾活的,最多是出工不出力,大概會偷懶些罷了,嶽老也不覺得買活軍會不給錢,不過,話還是要這樣說的,他猶豫片刻,還加了一句,“能有學上——”他認為愛上學的人,比較容易得到買活軍的看重。“都願意追隨買活軍一道去修水利!”
眼看著佘大人眉頭微微一皺,他立刻也把語氣放得更軟和了,仿佛也為佘大人著急一般,很體諒他地,為他綢繆道,“我也說了,到一地用一地的工人,這是慣例,你們要跟去,隻怕黃岡那裡的百姓也不答應——可佘大人,您也知道,我們兩湖人,和江左佬又不一樣,脾氣蠻得很!他們也是說了,大不了就打!又不是沒打過——”
“這話您聽著,像不像話?實在是不像話得很,我也是想說他們的,彆又鬨出之前的事情,那可不好收拾了——您貴人多忘事,怕不記得小人了,頭前咱們江灘力工打架的時候,小人也出麵試著調停過幾次的——”
他這說的,是之前買活軍找河工的消息越傳越廣,來的河工人數越來越多,甚至幾乎上萬,江裡的活明顯不夠分的時候,本來已經在做河工的這些漢子,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驅趕其餘力工,以至於雙方打群架甚至死人的事情,這件事也是水利隊遇到的一個重挫,到現在還有後話沒完呢,被他這麼一說,佘大人眉頭便是一皺,隨後,用嶄新的眼神打量起嶽老來——很明顯,他聽懂了嶽老的潛台詞。
“力工打架,確實是麻煩事!”他淡淡地說,“我怎麼會不記得你呢,嶽老嘛,嶽家村推出來的工頭——來,這裡坐,喝糖茶麼?河工結束後,怎麼安置力工這件事,是兩湖道這裡遇到的新問題,確實,得和你這樣的聰明人,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