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四海不得不承認,這些農工的邏輯是無懈可擊的,他更認識到,兩湖道這裡,真正會去買活軍的人,大概也都走了,留下來的都是本就不願去的人——那些真正的邊緣人,從前的伎女男唱,被宗族、官員、地主逼迫得無處容身沒有生計的流民,有腦子有膽魄有抱負的人,那些想走的人,哪有走不了的?兩湖道坐擁大江航線,敘州到買地的船隻來回開個不停,這都多少年了,對買活軍怎可能一點都沒有認知?想走的人,辦法是非常多的,也都走了,留下來的人你想把他們撮弄到買地去,難!至少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水利隊乾事能做得到的!?但這些人你要完全置之不理,就通知宗族讓他們各自回去呢?那也是不行的,這些人身強體壯,吃了幾個月的飽飯,而且還在買活軍的嚴格訓練下擁有了初步的組織性,還暫時擺脫了宗族的控製,圍繞著新的利益團結在一起了。想要通過敏朝縣衙去影響他們,是非常困難的,老方法不管用了,隻管硬來鎮壓的話……你手裡有兵嗎?所以說為什麼興修水利是朝廷的事情,而且河道總督手裡都是有兵的,名分地位不到,強行做這樣的事情真的太容易出亂子了,這些河工現在是河工,可你要滿足不了他們的需求,現成的,把嶽老三一推舉,這就是一支義軍!
和嶽老三商談了大半日,佘四海覺得自己有點技窮了,嶽老三的提議,是和廣濟這裡一樣分片區,給廣濟人一片江灘乾活,在總工程量不便的基礎上,廣濟河工去的人數多一些,但工錢少要一些,這樣雖然蹭飯的人變多了,夥食開銷會增大,但工錢方麵減少了,大致算下來可能是可以拉平的——如此,佘四海有人做工,而廣濟河工雖然收入減少,但也達到了混飯轍過冬的目的,兩全其美。
當然,這個計劃是有漏洞在的,漏洞就是黃岡河工的利益會因此受損,對此,嶽老三說得雲淡風輕,“黃岡鄉親若是有話說,全由我們廣濟父老應承!”
這就是要械鬥了!佘四海一想到械鬥兩個字就頭疼,他不光是受不了那血肉橫飛、震天響喊殺的場麵,還受不了這種為了些蠅頭小利而打生打死的諷刺感,就像是嶽老三的提議一樣——那麼多廣濟河工全要跟去黃岡,風餐露宿,住帳篷,心甘情願一天隻做內部規定好的工,把工程量分給大家,隻賺一點小錢回去,為的是什麼?為的隻是能把白米飯吃飽,能度過冬日的這個饑荒——天知道他們視為貴重珍物的白飯,在買地現在有多麼的便宜!
實在是讓人生氣!
佘四海的政治學得不太好,大概他們家的人都是如此,理工科有專才,對人文便非常的鈍感,這會兒,他氣得不得了卻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煩心得在帳篷裡轉來轉去,卻遲遲拿不出個主意來:都怪他,之前太逃避了,居然從未好生想過,眼看十日內工程就要結束,他們要轉場去黃岡,這個問題卻還沒有一點兒解決的思路!
難道……真的按嶽老三所說的,帶人去黃岡,坐視兩地的好男兒們,隻是為了吃飽飯,在這狗日的世道中過個飽冬,就打出世仇來?
不行!
佘四海氣得直接把鉛筆盒猛地拍上了,他在帳篷裡又轉悠了幾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闖到自己床邊,翻開書箱,找到嶄新的政治課本,又抽出一本《吏目參考》合訂本,強迫自己耐著性子,在昏黃的電燈光下仔細地閱讀起來。
“唔……”
“現在看每字每句都有道理……”
“簡直就是屠龍術啊……”
曾經對這些文章不以為然的少年,飽經拷打之後,終於意識到了這些知識的寶貴,佘四海這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放下這幾本書,閉目思考了片刻,再睜開眼時,他已有了一些嶄新的從容。
“分析我有的籌碼,我受的限製,我希望達成的目的。”
他在筆記本上先製了一個表格,“我有的——廉價的白米存糧和購買渠道,其實我的確可以把廣濟河工再供應一兩個月,也不耽誤黃岡那處的工程。”
“我受的限製,我隻是水利隊長,無法越權乾涉更多,容易引來敏朝衙門抗議,雙方若因此發生摩擦,我可能受責。”
“我希望達成的目的……”
佘四海思忖片刻,果斷下筆,“我希望不要再出現如此滑稽的死亡了,人可以因理念而死,因疾病而死,因利益而死,但不應該如此輕易地為了如此……基礎的工作機會而死!不要再產生荒唐的仇恨了!”
這話非常的幼稚,但卻寫出了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緒,佘四海凝視著這行字跡,獲得了心底片刻的安寧,目標已經明確了,接下來則是他願意為此付出什麼——辛苦的工作,這個是不必說的,他在考慮的是額外的代價。他可以什麼都不做,聽從嶽老三的建議,把人帶去黃岡,或許對他來說那是損失最小的一條路,而其餘所有其他的選擇,都會帶來更大得多的風險。
他會被撤職嗎?會終身不能再做吏目嗎?年輕人的心裡想不到更多風險,他甚至想不到自己可能會進監獄,年輕人的心裡充滿了的是天真的意氣,在這一刻,佘四海願意為了避免有一場火並械鬥而把自己的吏目前程壓上賭桌,不為了彆的,隻為了他想要這麼做,他就是不想再看到有人這樣地死了。
“那麼,辦法就來了。”
一旦突破了這一層界限,他的視野便陡然開闊了起來,佘四海自言自語地說,無數個鬼點子冒上心頭,他微微笑了起來。“那,腳下的路不就走寬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