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活軍興修水利,疏通港口,大江航運從此繁盛,好處最大的是誰?不正是你張老爺麼?你們這些碼頭商戶,本就是占了大便宜的,此言不假吧?便是那碼頭道路,翻修了以後,他佘隊長能走幾天?官道連著碼頭的路,本來是黃泥路,又是翻漿又是塌陷的,一年好走的也沒有幾天,那麼一小段青石路,年深日久,一年要滑倒多少人!都修成水泥路了,廣濟北麵的州縣來做生意不也方便了嗎?貨郎多來進貨,便宜的雪花糖又從下遊過來了,你今日出點血,不幾年生意上全掙回來了,我說的可有錯沒有?”
沒人不喜歡聽這樣的話,展望生意,的確讓廣濟富商麵上都現出了笑意,張掌櫃搖頭道,“你說的這都是遠話了,不敢想,不敢想!如今這世道,今天隻敢想後天的事,再多一天都是不敢想!”
“有甚麼不敢想的!最不敢想的,不就是買活軍入城麼?越發把話說白了。”王司吏這會兒倒有點買活軍一般的飛揚跋扈了,他無所顧忌地道,“這不也是遲早的事?到了那一天,大家算起出身來,要把那些為富不仁、坑蒙拐騙的惡徒拿去斬了——張掌櫃,您可就有話說了啊,咱們廣濟一向是民風淳樸,上下一心,當年修碼頭,你們不也是出過銀子——難道,買活軍好意思不記一點政審分給你嗎?都是沿江的老人了,這點道理,不至於思量不明白吧?”
這些人可和來自山村大澤的河工不同,是廣濟的老地頭蛇了,買活軍的流行,早已對他們的生活潛移默化起來了,王司吏都學會了買活軍數錢的動作,便可見一斑——敏朝這裡,大家數錢是一個排銅板的動作,不像買活軍數鈔票,兩隻手指是互相摩擦在一起的!這番話究竟有沒有道理,眾人各自有本帳:再說白了,買活軍的水利隊一道,好幾家富戶就緊急搬遷走了,今日這些富戶也有些是前幾年搬過來的,包括王司吏的前任都是棄職而去,他新補上來沒有兩年,這其中緣故為何,大家心裡有數!
“這話說到哪裡去了!改朝換代那是多大的事,王老爺您也慎言,慎言。”
“就是,我們出錢那也是該當的,都是為了鄉情麼!”
這幫人便再沒一絲火氣了,反而顯得踴躍起來,還有人放出豪言,就算把田全典了,也要交上這筆銀子。王司吏聽了,心底方才滿意,又對眾人道,“現在這年頭,種田已是末流了,有遠見的人都做生意,咱們廣濟彆的不多,礦還是有一些的,隻是曆年來開采不旺,如今買活軍那裡,是個吃礦的血盆大口,隻要是礦石,幾乎沒有不要的。老父母也久已有意開源,隻是人手不足,如今這些河工豈不是現成的好工人?諸位若有什麼好主意,咱們私下再談。”
實際上,采礦和縣衙本是不太搭嘎的,那是礦監的活計,在府道有人來管,隻是規定是規定,執行看執行,如今買活軍的水利隊都在縣衙耀武揚威了,看來,縣父母也是動了一些心思,想為自己投買,或者是將來被迫入買時攢點本錢……
這件事,王司吏隻說了個開頭,眾人一聽,便知道大有文章可做,不乏有心思活動者,對於修路就更加熱心了——開礦的工人,那是真的要仔細挑選的,修路中若能多加接觸,正可以好好看看他們的為人……
於是幾日內,銀錢居然都到了,攤子立刻就鋪開了,廣濟河灘上,剛結束了河工的村民們,立刻又來到碼頭邊敲敲打打起來,一天都沒有耽誤,又吃上了白米飯,賺上了雖然不多,但也不少,足以讓他們滿意的工錢。水利隊整修碼頭道路的計劃,執行得非常順利,甚至在民間也是讚頌聲一片,還有城裡的百姓自發給修路隊送吃喝,挽著袖子要來幫忙的——於百姓來說,不管是誰,隻要肯給他們修路,那就值得他們這麼開心!
於張老板這樣的士紳,銀子花了固然心疼,但也積攢了一波名聲,對日後的政審分也多了指望,心裡也覺得這筆錢花得值得。於縣衙,河工能不出去打群架,他們就鬆了一大口氣了——黃岡是黃州府的州治所在,也是廣濟縣所隸屬的大州,彆的不說,這個計劃至少緩解了廣濟河工去黃岡打群架的危險,對縣衙來說這就已經是足夠的好處了!
於水利隊,隻是付出了若乾二道磨的高產稻而已,卻是把一個棘手的問題,成功地化解為了皆大歡喜,對買活軍好處也極多的大好事。佘四海乘船往上遊,在黃岡借用辦事處的對講機做簡報時特意提到了這一點:這一批河工修完路之後,他估計很可能有一多半的人會發現,隻要大江通暢,糧食能隨時運來,他們還不如去做修路工賺得更多。這樣一來,水利工程至少就給買活軍又提供了五百多個熟練的修路工,將來他們不管在哪裡修路,反正總是和買活軍的利益緊緊捆綁在一起的,假以時日,這些河工就會變成買活軍撳在廣濟鄉野中的釘子,買活軍消化廣濟的工作,就很好做了。
當然,他這麼做,確實是有些打擦邊球的意思了,按道理佘四海是該寫信報告,等批複後再動的,但這麼一來時日實在太長,而廣濟工程拖不了那麼久,因此他隻能如此自作主張,現在成績雖然是有了,但究竟是被嘉獎還是受罰,卻還不好說的。
且不說他個人的得失,隻說他的這番話,透過傳音法螺,卻是充分地在買活軍內陸線的所有通話單位中進行了傳播——現在,電池不再是問題了,辦事處都有發電機,能給對講機供上電,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對講機再也不是用到的時候再開機,而是保持著全天候的開機狀態,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你來我去的,也總有人在對講機邊上,聽著通話單位和總台之間的傳訊。
按從前的規定說,這是不太允許的事情,但畢竟從前是因為節電的考慮,現在,技術進步了,電力不再是限製,規定卻遲遲沒有更新,底下人難免不怎麼遵從,再加上對講機有沒有開機,這是非常難以抓到把柄的事情,是以也成為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反正各辦事處的乾事們也總能找到種類繁多的理由——畢竟是孤身在外,機動兩個字是最要緊的,有些消息等到總台中轉傳話就來不及了!反而是自己聽到一手消息,還能直接做些反應!
當然了,歸根到底,其實還是人類希望知悉更多消息的天性在作怪,這些消息往往還對自己的工作相當有用,也就難怪辦事處眾人了。不說彆的,就說佘四海的這個鬼主意,頃刻間,豈不是給大江上下遊那些幾乎同時煩惱於相似問題的水利隊長們提了個醒?
“對啊!這個佘四海,真是有點鬼腦筋的,我們也是害怕械鬥,害怕械鬥,這幾天我都沒睡好——”
“妙啊,把碼頭通往官道的路修了,將來我們的兵丁要從碼頭去官道再往村鎮走,起碼能節省大半天的時間,輜重也好運得多了……”
“小許,咱們真得好好參詳一下,這主意我看真不錯……不然我差點要往巴州送信,請他們派兵過來了……”
隻怕就連佘四海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的靈光一閃,竟在大江上下遊掀起了一股修路的浪潮,各地的地主富商,也因此大感肉疼,深夜未眠時,都是咬牙切齒地念著他的名字,“佘四海!這人當真毒辣,用我們的錢給買活軍賣好……這些河工得了買活軍安排工作,豈不是對他們更加忠心耿耿了?這不是……這不是用我們的錢來養兵,再反過來打我們麼?!”
也有些思慮敏感的讀書人,語氣激烈地上書,一個是抨擊朝廷軟弱,使得水利隊如此飛揚跋扈,另一個也是傳達了自己的憂慮:用士紳的錢來結納河工暴民,重賄養士……這是不是意味著,買活軍下一步要往大江沿線出手,事實上達成皇帝之前提出的設想,即‘半壁江山,隔江而治’一說了?
雖然立論的根據非常捕風捉影,但誤打誤撞的卻反而說中了買活軍的戰略構思,就這樣,一封封預警書,在春天到來之時,前後抵達了京城,反而讓敏朝朝廷得到了一個結果上很靠譜的消息:
買活軍要對大江以南出手了!從此之後,還真要隔江而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