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5.消失的村落(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270 字 5個月前

“俺們敘州的日子, 如今可是蜀中數得著的哩!彆看是大江上遊,可下遊的萬州,都未必有俺們這麼多高級貨色, 便連錦官城的大商人, 都要到府城來進貨!”

對於近乎生番的夷人, 水手們當然沒什麼可說的, 山子一幫人在最初的震撼過後,被告知這種‘夜中舉火’的仙器, 正是敘州這裡受到神明保佑的證明,水手們便沒有再繼續講解了, 而這幫夷人在最初的震撼過後, 也變得更加的畢恭畢敬起來,手牽著手, 唯恐掉隊了, 不能被這樣輝煌的神界天工接納,過不上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這會兒,他們對於自己生活方式的改變,也已經有了更多的接受程度, 對於新生活的好奇也越來越高了, 深信改變隻有更好的份兒。

“那可不是?不說彆的, 就是這‘大亮仙燈’,嘖嘖,這話怎麼說來著, 奪日月精華、集造化於一身,這話可真是文雅,但用在這燈上還真是再好也不過了!也就是咱們郝嬢嬢有本事,否則, 從咱們敘州沿路去豐饒縣,一路上多少州縣,怎麼就弄不到這東西呢?”

由於夷人懼水的關係,他們是不從船上搭的長板上碼頭的,必須等待有限的泊位,這些議論,正是在等待船隻排隊靠岸時,山子和李謙之聽著船隻上歇息的水手船家聊天時竊聽來的——說實話,得虧了他們在語言上都是有天賦的,山子不必說了,老家就在這一帶,雖然隔了幾百裡路,但大江上遊的方言多有相似之處,不像是江南那樣十裡不同音,而李謙之一路走來,對於夷話已經學了皮毛不說,漢人的土話他是完全能夠聽懂了,不然,這些蘊含了寶貴信息的龍門陣,他們還未必聽得懂哩。

“郝嬢嬢那還用說嗎?這是再生仙母……若不是他們一家子出去了,敘州哪有現在的好日子過,依我看,郝嬢的生祠早就該搞起來了,偏是德哥攔著不讓,說是這樣不好——那就再弄一個六姐菩薩的生祠嘛!沒的因為六姐菩薩不許人祭祀,其餘人也都不能建生祠了,哪有這個道理呢。”

有個水手顯然對郝嬢嬢推崇備至,他頗有些憤憤,另一個船家則勸解道,“唉,買活軍那裡的規矩就是如此的,俺們敘州這裡也隻能聽命不是?彆人也還罷了,俺們同鄉促進會的人,都是往雲縣常走動的,德哥不是說了嗎,不知者不罪,可咱們都是知者了,就得格外守規矩……”

這話倒也不無道理,不過聽在李謙之耳中便十分耐人尋味了,因為‘格外守規矩’這是一個比較詞,可見城中必然有一夥人,或許是沒有去過買地,或者去得不頻繁,他們是沒有太守規矩的,私底下可能還有些小動作,已經引起了同鄉促進會這幫人的不滿。當然這不滿眼下並不明顯,不過已可以確定,同鄉促進會對買活軍果然是最為依賴親善的一幫人,這也很合理,他們是跑運輸的,多數親眼見過買地的繁華,言談之間,把自己放在了較次要的隨從位置上,這一點在他們買活軍的使者看來,當然是值得嘉獎的,證明這幫促進會的人,懂得分寸,知道進退,至少並不惹人反感。

本來還想再聽下去,不過,這時候夜已經深了,渡口也不算太繁忙,船隻往前劃去,在碼頭上吊著的五六盞‘氣死風’燈籠照耀下,夷人們陸續登岸,因為長久沒有踩在陸地上,大家都有點兒天旋地轉的,動作不快,水手們一麵嗬斥一麵幫忙,場麵一時頗為混亂,李謙之找到機會,和山子對視了一眼,彼此握了握手,他便矮著身子,把腰一彎,無聲無息地跳到江水裡去了。

夜裡有風,潮水聲本來就大,他動作又輕柔隱蔽,一時間竟根本沒人發覺,山子也混在人群中上了岸,等到人都上來了,他這才假裝驚慌地尋找起自己的同伴,不過,李謙之是個啞巴,兩人在船上也十分低調,再加上人數是變動不定的,經常每個渡口有人上船,也有人被推到水裡去。按照山子和李謙之的觀察,船家對乘客情況的把握,不像是買地那樣嚴謹,此時夜又深了,大家都有些不耐煩,水手們語言還不通,隻是草草點了兩遍,便一揮手,道,“可能是剛才不留心,跌到江裡去了,明早再來看看吧!一個啞巴,能跑到哪裡去!”

實際上,明早再來也隻是一句空話,這畢竟是大江,一個不會遊泳的啞巴,夜中落江,生還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就這樣,李謙之悄然便從夷人的身份中洗脫出來了——他要怎麼混入城中,山子倒並不很擔心,小道士渾身長滿了機關,又是新式打扮的漢人,能編造而不露破綻的身份,實在是太多了。至不濟他還可以向買地駐敘州辦公室求助,不過,在兩人商議中,這是最後一步,因為這也等於是把自己的身份亮出來了,進入了敵人的視野。

山子這裡,則是不動聲色,跟著大部隊一起,進入了安置在江邊不遠處的土番營地。這裡的條件,雖然在活死人看來仍然十分簡陋,但已經令夷人們驚為天人了——地麵是水泥硬化過的,有廁所、浴室,睡的也是水泥屋而不是帳篷,光是這水泥屋,就讓他們大開眼界,至於進屋之後,睡的雖然是吊床,而不是架子床,但對夷人來說,這條件已經比他們在老家要好得多了!

匆匆入住之後,先是分配了床位,接著便沒有什麼話了,翌日起來,他們先吃了濃濃的碎米粥做早飯,佐餐的榨菜也是上好的——特彆鹹,雖然不是酸菜,但大家也讚不絕口,至此都覺得自己離開家鄉半點錯都沒有。緊接著,便有先他們一步下山的夷人進來,教他們規矩了:首先是衛生上的規矩,其中便溺要去廁所這點被一再強調,老師們早有準備,立刻就組織大家來了一次宿舍的大掃除,重點衝刷牆邊——就這麼一晚上,已經有很多人懶得出屋,直接在牆邊小解了,屋內四角和門口是重災區。從老師們的反應來看,這是普遍現象。

其次,則是排隊上的規矩,嚴格的紀律性和服從性是被一再強調的,看得出來,山民們對此不是很適應,山寨的生活雖然階級分明,但平時的管束卻是鬆散,他們很難想象,任何事情都不能想乾就乾,而要打報告、獲得許可,是怎麼樣的一種生活。這種約束感,理所當然地讓很多人感到了本能的抵觸。

然而,這種抵觸卻又輕易地被敘州幫提供的吃食給化解了,說實話,在山子看來,敘州幫發的免費夥食實在不算是太高明——但這也要看是和什麼比了,對於常年半饑半飽的土番來說,能夠大量供給的白米飯,這就是無解的存在——他們在山裡最發愁的就是沒有主食吃,昆蟲、小動物乃至采集來的菌菇果實,作為調味料可以,想要填飽肚子那還是非主食不可。在敘州幫把土豆介紹進山之前,靠苦蕎來做主食的夷人,基本上常態是沒法吃飽肚子的。而土豆作為主食的滋味,理所當然是無法和米飯相比的,即便這米飯是從南洋販來,因為一年多熟而被嫌棄沒有風味的長粒米也是一樣。

想要吃飽飯,那就得聽話學規矩,想要鬨事的,一律賞鞭子,屢教不改的那就直接帶走,去向不用問,打聽太多,你也想跟著一起走嗎?敘州這裡的行事就是這麼簡單,學規矩,練排隊,也學一些簡單的漢話,教導拚音和數學——不過,這種掃盲班的重視程度要排在規矩班之後,規矩不會,不能出營地,而且滯留得越久,飲食就越簡單,要做的事情就越多,老師的臉色也越不好看,實在太久無法畢業的,也會‘消失’。但掃盲班的知識學不會,這個倒是無妨,不影響他們畢業。反正,這些夷人之後是會去種田的,教導他們種田的人也都會說夷話,是之前下山的夷人中脫穎而出的‘田師傅’,不會說漢話,對他們的生產倒沒有太多的妨礙。

“能做田師傅和規矩班的老師,日子就很安穩了。”

作為會說漢話,在大江中下遊生活過,也去過雲縣呆了一段很短時間的夷人,山子很快就在規矩營裡出頭了,他的規矩表現當然是非常優異的,而且也能組織同期一起學習,起到帶頭作用,很快就成了學生中的佼佼者,和老師們也混熟了,結交成了朋友,大家認為,山子將來很可以也來當規矩班的老師。

對夷人來說,這是最好的出路之一,本地的夷人如果不是從事這兩種職業,基本就是去做農民,能夠當官的當然非常少,做彆的行業的目前也不多。十幾天下來,對敘州這裡的夷人家支發展,山子已經非常了解了:敘州這裡,如今有很多土番都搬遷過來了,采用的政策都和夷人營一樣,先學規矩,然後去種田,來做敘州幫的佃農。

敘州這裡的規矩,和買地最初一樣,畝產百斤以上的穀子都收走,倘若畝產在百斤以下,他們就抽成——不過,這幾年敘州這裡天氣不錯,水稻一般畝產都能達到四百斤,還有見縫插針種的土豆和玉米、紅薯,因此隻要是給敘州幫種地,溫飽肯定不成問題,還能在田師傅的教導之下,學習一些彆的技藝來換取錢財,生活肯定是要比原來在山寨裡要強得多的。

這個政策,讓山子心裡不太是滋味,但也說不出什麼,因為這是卡著買活軍從前的標準來的,實際上買地現在的農稅早就改了,不再是如此機械將百斤以上的糧食都征走。而是結合每個村的情況,厘定種植政策之後,根據種植作物的比例來征收糧食,現在對江南農戶來說,最合算的方式其實是搞桑基魚塘,同時分年份,輪種土豆、大豆,用養分歸還和科學施肥來保證土壤的肥力。然後每年賣了糧食和蠶繭之後,來繳納貨幣稅,由於買地用的是紙鈔,沒有火耗銀子一說,也有比較精密的稱重係統,不是按‘石’來計算實物稅份量的,糧食的買賣和征稅又是兩個機構,不論是繳納貨幣稅還是實物稅,對百姓來說都不算太吃虧。

敘州這裡,能買到‘大亮仙燈’,卻不學買地搞常平倉買賣……這就叫人很難評了,但因為買活軍以前也搞過這種稅收標準,想要挑理也很難。敘州這裡很多地方都給山子這樣的感覺,他認為張主任背後一定有一個積年老吏組成的團體,否則很多事情不會做得毫無破綻卻又惹人惡心,讓人打從心底的膩味——

真要說的話,還得誇呢,畢竟,乍一看,效果是極好的,就是買地治下,土番的融入都不會有敘州這裡效果這麼好了,他們甚至還能做到山子都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就是把夷人的家支完全拆散了,按小戶為單位,融合起來塑造全新的夷人村落,要知道,在買地,都是鬨出了刺殺時間後,搞了個沸沸揚揚的客戶遷徙,花費的錢財比敘州這裡要大得多了,才算是姑且達到了類似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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