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不同家支的夷人混在一起,他們不打架嗎?”
山子這麼有些不可思議地問著夷人教師們,他剛才聽他們說起了本地的家支,聽到了加在一起有幾千字的繁雜家支譜係名,夷人的名字基本就是家譜,能交代出祖先的來曆,自己居住的地點,因而往往也非常的冗長,如果不是本族人,根本就記不住,正是因為山子可以無縫融入這些談話,人們才對他的來曆毫無疑心。他甚至能從這些人的名字中判斷出一點,那就是敘州周圍的夷人至少有八成已經下山了,加在一起一共是七八個大世係,十幾個家支。
毫無疑問,這些家支之間,很多彼此都是有世仇的,但在敘州,大家卻都非常老實,從來沒有鬨出過夷人鬥毆的醜聞,規矩老師們也因此非常的自豪。他們笑著說,“郝山,你從小離開了夷寨,對以前的事情已經記不清楚了,可其中的道理你應該明白,白夷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能記得什麼呢?仇恨不都記在黑夷老爺們那裡嗎?還有就是我們畢摩家族,現在,記得最清楚,最有學問的黑夷們全都死啦,從前的事情是什麼樣,還不是我們畢摩說了算?”
郝山是山子的‘漢名’,他是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夷名了,不過這個關係也不大,因為起漢名正是這些夷人內部的潮流,把郝作為漢姓的人也不少,這是為了感激讓他們搭船過來的同鄉促進會,也有人改為張、劉這樣的大姓。山子的名字倒讓他有了點優勢,顯出了他和其他學生的不同,因此他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畢摩家族出身,但卻也被規矩老師們接納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這點:原本的白夷,多數還是做農民,能有資格從事田師傅、規矩班老師這兩個行業的夷人,全都是畢摩出身,基本就沒有例外的。
似是而非……這就是敘州給山子的感覺,看似什麼都對味了,甚至還有很多地方值得活死人學習的呢,但細品之下,卻又似乎什麼都不對味,感覺好像少了些說不清道不明,卻是至關重要的什麼。不過,山子這時候當然不會否認自己畢摩出身的猜測,而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讚成道,“說得對,畢摩本來就是最有學問的白夷,有學問的人教導沒學問的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是呀!”老師們高興得滿臉放光,邀請山子一起喝甜醅酒,這東西是山下的特產,夷人們從前自然是沒有喝酒的習慣的,這東西對他們來說太奢侈了,而一旦來到山下,酒和煙草,對番族的殺傷力簡直太大了,他們喝起酒來仿佛天然海量,又非常的貪杯。
敘州這裡不像是買活軍處不喜飲酒,在山子看來,發給老師們的薪水,衙門全都通過煙酒賺回來了,以至於雖然現在敘州城人口激增,房子顯然不夠住,但房價居然沒有漲得很厲害,而且基本都把持在漢人手中,全是因為這些夷人寧可住在宿舍小間裡,也要在這兩樣物事上享受個夠本。“村長本來也應該從我們畢摩這裡選出來,我們可是為敘州的漢人老爺們立下了汗馬功勞哩,這些不都是我們該得的嗎!”
現在,敘州要治理這些夷人,也離不開畢摩就對了,精通漢語的多數都是畢摩,那些白夷農民,多數隻會一些常用語,想要和漢人無障礙的交流,基本辦不到,不過他們對敘州衙門也的確是忠心耿耿。山子心想,就是要這些白夷不懂漢語才好,如此才能讓他們繼續理直氣壯地維持在一個‘隻知敘州幫,不知買活軍’的狀態裡。這些畢摩們自以為自己拿捏住了敘州幫的軟肋,在漢語教授上偷懶怠工,殊不知,他們的偷懶,或許其實也是敘州幫計算中的一環呢?
“家支混居,居然不出事兒,漢人老爺們當真了不起!”
心裡如此想著,表麵上他當然不會露出破綻,而是跟著誠心實意地讚頌著敘州衙門,輕而易舉地哄得這些與敘州衙門已經深度綁定的畢摩們心花怒放。山子這才煩惱地歎了口氣,“但這樣的話,我想要找到親戚就更難了,人都被打散了,名字也換了,這該去哪兒找呢?”
如今他已經被當成自己人了,而且還是個相當討喜的自己人,畢摩們自然積極地為他出謀劃策,並且提供著自己知道的信息,“確實是不好找,都是打散了輪流安置的,附近的村落裡,不會安置太多一個家支的農戶,而且還積極給他們改名,因為名字太多了不好登記,當時也沒有留下底檔,我們夷人和漢人不同,不喜歡記太多,都是隨遇而安。”
“說起來,你那個方向的家支,來的時間也很早了,已經來了一年以上,當時這兒的老師還有一半沒有來呢。”
一個老教師記憶力不錯,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況,“當時……他們好像被分到了西北方向,去那裡種田了。對,那會兒山地上的煙草田剛開辟出來,很多夷人農戶都去那裡了。”
“煙草田?這麼好的東西也輪到我們夷人種嗎?”山子吃了一驚,“煙草——這可是個好東西呀!”
“是啊!可見敘州老爺們是多麼的重用我們番族了。”畢摩們也感到麵上有光,自豪地說,“漢人、番人都被分了過去,因為大家都沒有種過,都是一樣要學,而且,新田是官府開辟出來的山田,甚至還更喜歡用我們這些忠心的土番呢!”
“敘州的男女老爺們,對我們番族可真是給足了麵子!”山子也不吝自己的誇獎,但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不過……難道隻有我們夷人從山裡下來嗎?我記得小時候,在我們的村寨附近,也有一些漢人的深山村子,好像這一次回來,完全沒聽到他們的消息,他們難道還一直住在山裡啊?”
漢夷雜居在此處山中是很正常的現象,大家並不覺得他描述的是某個特定的地區,老師們不以為意地回答,“那當然不是了,漢人們也下山的,不過,他們好像不走夷道,而是有自己的渡口,不用上規矩班,因為會說漢話,規矩也比較好,一般都是到了就分地,直接去各個村子裡的,所以在規矩班裡看不到他們。”
至於漢人們的去向,他們自然也就完全不知道了,山子手長腳長,他那個村子的住民多數也有類似的特征,老師們卻根本沒有提起這事兒,看起來確實沒有接觸過,甚至他同村就不是走的這條路來敘州,否則路過的夷寨,肯定多少也會有點印象。山子隻是好奇一般地多問了一句,“漢人自己的渡口,也是促進會的船去接嗎?”
“那是當然的!”
答案非常的肯定,“現在敘州這裡,大江小河上所有的船隻,都是促進會的產業,促進會不高興,一艘船都進不來敘州,漢人渡口肯定也是促進會的船!”
山子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滿不在意地把話題給轉開了,他心中有一種感覺:作為夷人,能得到的消息也隻有這麼多了。固然,在這裡的潛伏還會有其他重要作用,譬如說深入了解敘州的番族政策,為買活軍思考對策提供寶貴的消息。但,對於消失的漢人村落,他這裡能再找到的線索也是有限,餘下的尋找,恐怕隻能寄望於活動在外的李謙之了。
距離規矩班一月一次的考核,還有兩周的時間,在此之前他們是不能輕易出營的,山子表麵上貪婪地暢飲著甜醅酒,心底卻是牽掛起了一彆之後,毫無音信的李謙之:也不知道小道士是否平安,是已經和自己人接上頭了,還是繼續潛伏在暗處單身活動,關於消失的同村,他又有沒有找到什麼蛛絲馬跡,能不能揭開敘州幫內部那張沉默的畫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