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7.初雪(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645 字 5個月前

“這個天還好,差不出什麼來,到了真正冷得要命的天氣裡,再不吃白食,根本抵擋不了那個寒風,一出門就凍透了。我們在過冬草場,要出氈包就得先喝一碗馬奶酒,渾身暖和有勁,這才出去乾活,乘著那股熱乎勁兒沒散完了,趕緊進來,要不然,人凍透了,大半天都緩不過來!”

在這個話題上,周老七是沒有發言權的,隻能張著嘴聽,艾黑子笑著說,“這是你們韃靼人,靠遊牧的。像我們進農莊之後,也隻有主子們能吃上奶食,一定居下來,牲口就養得少了,哪有那麼多下奶的牲口預備著?不也是這樣過冬了?你們不挖地窩子,不像是漢人這麼靈巧,就得靠多吃。”

“那是我們那裡太冷了,挖地窩子也沒用!”

吉祥天和勇毅圖魯當然不服氣了,當下就和艾黑子爭辯起來,幾人一邊說,一邊吃著很有番族特色的早飯:主食是問村裡買的貼餅子,村裡旱地種小麥,靠水源地才種稻子,不管華北、江南怎麼樣,他們這裡麵粉當然是不缺的,更不說玉米、土豆什麼的了。因為昨天秋捕,曬魚,晚上家家戶戶吃的都是酸菜魚雜鍋子,把辣椒乾在火裡燒燎一下,加進去鍋子裡調味,又在鍋邊貼雜糧餅子,昨晚把魚雜都吃得差不多,早上起來,殘湯一熱,貼餅子還有剩的,再往裡下麵條也很有滋味。

要在這樣的天氣裡吃到鮮蔬,這是不能的了,葷腥麼,昨天也吃得差不多了,餘下的沒有多少,所以兩個韃靼人就把隨身攜帶的肉乾在鍋茶裡煮透了,灑上一點乾果來吃,這樣的鹹茶少了奶.子調味,不算是完全的韃靼奶茶,但吃起來味道居然不差,周老七也逐漸習慣了這樣的吃口,四個漢子吃了一大鍋魚雜酸菜麵,十來個剩下的雜糧餅子,又把鹹茶一飲而儘,肉乾茶葉一起嚼著吃了,果然渾身發熱,這才打從心底暖和起來,似乎連爐子都不必燒了——周老七發現自己進遼東以後,食量大增,而且人也厚實了不少,長肉的速度還真不慢,這要在敘州,他一頓能吃個三分之一就不錯了,可在遼東,不吃這些感覺真抵擋不了那股子寒氣。

“走,準備上路了,他們這商隊估計得耽誤大半天的,今晚也要在村子裡歇腳,我們不走,沒那麼多地兒住人!”

吃飽喝足了,大家便準備上路,艾黑子去招呼了隨從的四五人,也說起了這幾天可能會下雪的事情,“在下雪之前趕到建新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要到開原才行,我們在那裡可以等一等天氣,把車子換成爬犁,這樣走起來就快了,應該能在大寒以前到建新,不然的話,就得在開原過冬,等到春天雪化了下醬塊的時候再出發了!這裡外裡可是小半年的功夫!要是下雪以前沒到開原,困在哪個村裡,吃喝上就更受窘了,大家加把勁,利索點,早些出發!”

這話比什麼嗬斥都好使,看來沒人想在下雪的時候被困於地窩子裡頭,大家的行動都利落了起來,艾黑子和兩個小台吉也不擺譜,跟著上手幫忙,周老七見此也幫著趕車套車搬貨,大家和村長道彆,又留了兩百塊錢作為住宿費、夥食費,便迅速上路,和商隊擦肩而過,沿著官道往開原出發。

此時已是秋後,又還沒下雪,氣候凜冽卻不過於寒冷,道路也被凍得很瓷實,其實是很好趕路的時節,大家趕著馬車,一路輕快前行,沿途掠過的阡陌繁華如舊,不過是幾年光景,看來稠密的農田、村莊,已經從盛京界牆一路延伸到了眾人的目的地開原府。周老七此時已經不那樣容易驚訝了,卻還是暗自感慨。見到遠處緩坡邊上星星點點的地窩子,也不免會心一笑,想到自己開闊了的見聞。

就這樣,走了一日多光景,中間又在村莊裡借宿,到了第二天下午,天氣顯著地陰沉了下來,雲層厚厚的,風還打著小卷,吹在身上似乎能透過棉襖,叫人忍不住打寒戰,就連周老七都意識到,或許很快就要下雪了,好在此時前方遠遠地已經看到了一個小黑點,很顯然是府城所在,他們應該能趕得及在雪下大以前抵達終點。

大家都縮著脖子,儘力躲避著寒風,艾黑子招呼周老七——周老七不騎馬,坐在貨車上,艾黑子讓他時不時下車小跑一段,保持身體的溫熱,因為馬車隊的速度不快,而且都是敞篷大車,坐在上頭人會凍僵,這樣不容易坐病。包括他和兩個小台吉也不敢在馬上待太久,騎一段下來走一段,讓馬也緩緩,人也活動活動,熱乎起來。又道,“進城了要打點酒,預備路上喝,這個鬼天氣!”

確實,這雪還沒下下來,風還沒刮呢,就已經覺得很冷了,周老七凍得說不出話,隻覺得呆坐一會就渾身僵硬,打從骨頭裡打戰,甚至連空氣吸進鼻子裡都冷得讓人頭疼,還好他有所準備,連忙把毛線圍脖拉起來,圍住口鼻,這才能好一些,在車裡縮成一團,隻是祈禱著快些到達開原,這會兒想到他的未來,他又覺得一片黑暗了——蝦夷地還要比這裡更北,那得多冷啊!

還好,他們距離開原府城的確已經不算很遠,很快,前方的道路變得寬闊,和遠處的岔路口彙合成了一條大路,路上也有了彆的行人——一群手上拴了麻繩的犯人,在路邊站定了避讓車隊,艾黑子掃了他們一眼,對周老七道,“是送到開原煤礦去做活的苦刑犯……之前村裡人說的煤礦、水泥廠、罐頭廠都在這,開原算是這附近的一個工業核心了,南麵很多重刑犯都被送到這裡來。”

周老七點了點頭,視線茫然而無焦距地掃過那一個個在寒風中瑟縮著的身影,他們那麻木而絕望的麵孔,自打他出關以來,周老七瞧見的全是艱苦中的生機勃勃,是那種藐視自然,自顧自要生活下去的樂觀,他幾乎要以為遼東是什麼桃源之地了,可今日的寒冷,還有他所見到的這幫苦刑犯,卻似乎又讓他回到了現實之中,見到了遼東陽光之後的陰影。

“嗯?!”

突然,他渾身一震,視線在一個囚犯身上凝固住了,對方也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漠然被驚訝取代,也止住了腳步。“老七?老七?!”

“你們認識?”

艾黑子好奇地看了過來,周老七跪在車板上,凝視著那逐漸被拋在後頭的人群,頭逐漸偏轉,他低聲說,“嗯——”

但後頭的哭喊聲卻不像他這麼低調,很快尖銳了起來,“老七——你怎麼也來了——救救我——救救我——你還認得我嗎——”

“是敘州那邊的犯人?”

艾黑子自言自語地問,見周老七沒搭理他,也不生氣,而是輕輕一笑,轉頭用韃靼話和兩個小台吉說了點什麼,催馬回到隊伍前頭,下令道,“走快點吧!我們走快點,後頭的可憐人也能快點進城,不用受凍啦!”

“哈哈哈……”

很顯然,在犯人的對比下,這些建新使者所擁有的自由,讓他們格外珍惜且愉悅,隊伍積極地響應了起來,加快了速度,把苦刑犯們拋在了後頭,周老七茫然地望著逐漸遠去變小的人影,似乎還想在人群中定位到那張凍得通紅慘白的麵孔。張女子的乾妹妹,在敘州也算是天之驕女,對彆人不假辭色,也就對他有時還能有個笑臉,當時他癡心妄想,還想著若有一日能得提升,稍微配得上她之後,僥天之幸,倘若能得到她的青睞……

但現在,那張花一樣的笑臉完全的消逝了,周老七見到的仿佛隻是它留在世上的一點殘餘,一張呆滯的,死人的臉,正在呆板的,一步步地走向終途——

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了,扭過頭抱住膝蓋,怔怔地盯著腳上的棉鞋,感到寒氣一步一步,確確實實地侵占了他的骨頭,周老七凍得又打了個哆嗦,他的魂兒似乎都被凍得緊縮起來,對四麵八方的聲響,都感到一種遲滯的鈍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人突然鼓噪起來,周老七鼻尖也是一涼,他呆呆地摸了摸鼻子,抬頭看去,不知什麼時候,淡白色的小點由少而多,鋪天蓋地地墜落下來——

下雪了,今年遼東的初雪,來得比往年的確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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