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旦明白了如今的朝政結構,皇帝為何拿‘天壽已儘’作為要挾,要去買地新都造訪見識,其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比起還會平衡特科、舊科關係的皇帝,信王十歲就去了買地做使者,等於是在買地長起來的,且在京城已經毫無根基了。他原本的王府長史、王太傅等官員,頭幾年還在京城等候,後來因信王返回遙遙無期,也逐漸被安排去了彆處就職。一般來說,新皇登基,原本身邊近臣就是現成的班底,信王現在連這個班底都沒有了,他若回京登位,那不走買地路線,他如何能坐穩江山,如何能保證自己不被架空?
當然,不論是特科還是舊科,也都不希望皇位上那人過於依靠買地,不過比較起來的話,肯定是舊科更加視買地如寇仇,便不說這個,按照傳統的儒家倫理,他們所能接受的皇位傳承,也是更傾向於嫡長子繼承,在如今皇帝已經無可救藥的前提下,很多舊科大佬已經把希望轉向皇太子了,指望在他出閣讀書時施加影響,不過,也因為如此,皇帝還在和大家倔,死也不肯讓太子出閣——不出閣,啟蒙的課程就隨他安排,聽說皇太子的教科書,理科全用的是買版,平時沒事看的都是買地的科普書籍,對儒學相當陌生……
在這件事上的博弈,那又是另一個複雜的故事了,隻在今日這出訪買地新都的事情來說,隻要點明了‘天壽已儘’的說法,其內在邏輯便相當易懂:皇帝想去買地新都玩,但內閣覺得太不像話,於是皇帝以信王上位做威脅,意圖逼迫內閣讓步。至於特科官吏們,他們的態度似乎比較曖昧,因為皇帝去買地新都拜訪,雖然對敏朝來說是非常跌麵子的事情,但他離京時劃分權柄,必定會以諸事相托特科,對於剛形成不久的政治派係來說,這又會是他們很難得的一個機會,能夠擴充實力,把自己的口碑打得再響一些。
“這……可這般說的話,也的確啊,自古以來,隻有宗主國的喜事,小國國主前往恭賀的,且這還要是極小的那種,哪怕是有些疆域的藩國,如高麗、安南,也少有國主親自前來的,頂多是再遣使過去。皇爺要去新都,那的確太跌份了……”
但,在這件事上,皇帝的支持者就沒那麼多了,就連素來膈應內閣的中人小陽春,也有些猶豫起來了,覺得皇帝的念頭多少有幾分荒唐,“彆說如今還在位呢,就是已經退位了,也……”
說是退位之後會避居深宮,這也就是說說而已,隻要是認識皇帝的人,都知道倘若他禪位信王,絕不會在京城幽居,肯定是隱姓埋名四處遊曆,說得好聽點,微服私訪,說得難聽點那就是到處去耍,而且絕對會去買地遊玩甚至定居。小陽春覺得這其實已經大不妥當了,不過勉強還可接受,但若是以在位國君的身份前去,那就屬於死也接受不了的範疇了——連他都如此了,其餘人豈不隻會更加反感?皇爺也不是傻子,如何能想不到眾人的反應呢?
“唉!”說到這裡,他拜把子兄弟朱德康也是有話說的,滿是感慨地歎了口氣,似乎還頗是同情皇爺的樣子。“你是不知道,這皇爺心裡也苦啊!這些年來,你瞅瞅咱們朝廷都在做什麼?皇爺常說一句話——朕什麼朕?這皇帝不就是個虛名而已,你們倒不如直接叫我部長——買活軍救災賑災部長!”
這句話一出口,小陽春也無話可說了,他雖然進園子當差晚,但因為腦子好使,在文書處很快就站穩腳跟,小陽春心明眼亮,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這皇爺所說的不假,如今敏朝的主要施政內容還真就是各處救災,組織災民遷徙、補種容災作物,又進行防災教育等等,好不容易從南麵運點奢物,絞儘腦汁地搞了一點錢,那也是都貼補去賑災的多。
皇室這裡,彆看修了個海清河晏園,其實每年的花銷壓根都沒多多少,因為不斷在削減原本的用度人手,雖然外朝極力反對,但事實上海清河晏園就是從原本的賬本裡省錢修出來的,其餘錢財,從南方那裡不知怎麼搞來的也好,奢物買賣賺回來的也罷,最後都貼去各地賑災了,內庫就如同一個大水渠,那金銀珠寶海水價湧入,洪水般湧出,給自己剩下的真沒有多少!朝廷的主要精力,還真多是放在和買地合作救災賑災上了!
“其實也不止這些,還有各地的特科教育……”
吃吃艾艾地,說到這裡,小陽春也說不下去了,他意識到這也是在買地的影響力下推行出來的新政策,也要和買地對接甚至是求援,頂多就是給皇帝加一個教育部長的頭銜——那又是什麼很值得一說的事情麼?這麼說,除了個花架子之外,算上日子自由的程度等等一切,皇爺落到手的實惠說不準還不如眼下的士大夫們多呢……尤其是家裡能和買地做買賣的官宦,如今的日子好過得很,一個個美滋滋的,可不像是皇爺,想去超市喝杯奶茶還都被說道四的……
“若是這樣講的話,”他不知不覺,就把心裡話說出來了,“皇爺想去新都,倒也不算什麼大事了,畢竟,如今按實在話講,這大宗小宗之間麼……”
接下來的話,他沒明說,但觀點是明顯的。朱德康也沒有反駁的道理,畢竟這都是明擺著的事情,見小陽春和自己的觀點一致,他心底也是癢癢的,左右顧盼無人,便壓低了聲音,附耳對小陽春傾訴起了更驚悚的秘聞。
“這可是千萬不能對人說的事情,你可是不知道,昨日我在內書房伺候皇爺筆墨時,周大人和皇爺在商議關陝賑災的事情,因又說起了去新都的事,周大人本來拿買地未必答應來搪塞皇爺,後來被皇爺逼問得急了,便說,‘哪怕如今敏朝處處勢弱,終究正統在我,皇爺不可滅我士氣,漲敵威風,心中奮發之念不能丟了’!”
這裡說的周大人,是如今內閣次輔周玉繩,聽到這裡,小陽春也不禁點起頭來,認為他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也驚訝於一向圓滑的周次輔居然也說出如此嚴厲的話來——可見皇爺的念頭有多麼不能讓人接受了。朱德康見他反應,談興更濃,頓了頓吊足了胃口,方才續道,“不想,皇爺居然反問周大人道,‘正統?你憑什麼說如今的正統在我敏朝?正統不是已經轉移到買地去了麼’?”
拋在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驚得小陽春手裡的一個大石榴都掉到地上去了,朱德康這才把皇帝的話給轉述完了,“皇爺說,‘成天正統正統的,你倒是他娘的給老子說說,什麼叫正統’——居然連皇爺自己,都認為正統已失,買地,已經在道統上奪得了天下!一統疆域,也隻是時日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