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直接上了奏章的嘴仗,也不得不說,這樣的威脅還有些效用,於是最後方案還是回到了魯二傳達的那個來。可這方案也有很大的問題——一開始還好,設計得不錯,也在往下逐漸執行,雖然經過裁軍,人員短缺,需要現招募人手來充當廂軍,但經過魯二這些高官眷屬的穿針引線,在京城內外湊個六千人還是輕輕鬆鬆的。
可就在計劃要繼續往下走的時候,卻還是卡在了吏目短缺上:敏朝這裡本來就沒有幾次皇帝出巡,好不容易禮部理順了流程,到後勤這塊了,但後勤這塊也不知道怎麼來安排萬人南下的行程了!哪怕是內庫有錢,而且應允了這一次大部分錢糧都從內庫來出,還支借了若乾特科官吏來算賬跑腿,但整個路線卻是無論如何都沒法順下來了。因為上一次有記載的萬人規模軍隊南下,大概還要推到數十上百年前,藩王造反平叛——還是更古早的漢王而不是寧王,寧王那都是當地軍隊直接平叛的,便是如此,漢王造反也是在山陽道,距離京城其實不算很遠,否則也不會從京城出兵。
甚至仔細想想,就算把全國軍隊都囊括在內,大舉出兵的時候也不太會去考量到每日的補給,因為那時的大規模出兵往往還隱藏了一個前提條件,‘劃撥糧草不足,就地自籌’——軍隊是一路搶著走的。帶著一萬多人,每天要保證好吃好喝,廂軍能喝口熱水,吃個熱餅子,護衛軍能吃個炒菜,船上的官吏人口可以維持和日常生活差不多的飲食和用水……敏朝或許不是辦不到,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能保證順下來不出紕漏,誰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這不得派人先把沿線跑一趟,各州縣衙門都有個章程,心裡有數了才行啊?就這至少得準備小半年的功夫,怎能來得及!就算是咱們這計劃得再好,州縣衙門供不上了,你能怎麼辦?”
魯二說得也是口沫橫飛,意猶未儘地抹了一把嘴巴,但他的說法是不容易被大家接受的,很快就有人叫起來了。“怎麼就這麼難了!?這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如今年年不是幾十萬上百萬人南下,怎麼那些人就都能有吃有喝了?”
“就是啊!不說彆的,就通州,現在都有專門的宿營地了,流民那是走一批來一批,怎麼就都讓他們走掉了還去到買地了!”
的確,在京城這是大家都有眼睛看的,現在年景不好,北方年年都有流民跑到京城來撞運氣,百姓們都是眼看著他們被疏散去南方的,這人數怎麼也比萬人要多了,怎麼人家能走,一路也是有吃有喝的,到皇帝這裡,大家一攤手兩瞪眼就硬是辦不下來了?
“嗐!你每也不想想,確實了,每年那百八十萬的人來來回回的,也沒見誰短了吃喝——可這事兒是誰辦的?那不是我們敏朝啊!”
魯二也沒辦法,不得已把緣由戳破了,“那是買地駐辦給操持的,他們會辦,我們的官兒沒搞過,可真不會啊!”
“我們也就是在通州有救災轉運辦公室,副主任衛姑娘,你們也見過的,前些年到南城來發煤,大家都還受了她的恩惠。衛姑娘原本隻是跟著南下鑲邊的,前陣子大家一看不行,便趕緊提拔她主持操辦南下特科諸事,她和我們國公府九姑娘是至交好友,過來吃茶時親口說的——就算是計劃書做出來了也沒用,內庫雖然有錢,可沿岸各地州縣的衙門依舊是精窮,壓根無力就地措辦糧草,甚至挪不出什麼多餘的人手來接駕。這些年來,一出京畿,衙門不能滿員,甚至長期隻有十幾人辦公的現象是越來越普遍了,指望十幾人接駕,累死他們都辦不下來,甚至逼急了,甩手跑了去投買地的都有……這事兒,光靠咱們敏朝自己的衙門,沒戲!要走河運往南,必須由各地買活軍駐辦來操持對接方能體麵!”
“可那樣的話,和坐買地的海船南下,又有什麼區彆?哪怕是到了武林交給買活軍安排,轉乘他們的海船去羊城港,至少在咱們敏朝的運河裡,一切還應該是敏朝自己的儀仗,難道真要在出京之後,就交給買活軍迎來送往了嗎?那……那豈不是告訴大家,一旦離開京畿,運河沿岸買活軍說話要更算數些?如何還能說是二分天下?這萬歲爺,豈不也成了……”
魯老二這個傻大膽,說到興起也不顧忌諱,左右張望了一眼,低聲迸了兩個字:“京藩——這陛下不也成了買地的京藩了嗎!”
這話可就說得太過了,眾人聽了,都是噤若寒蟬,不敢接腔,魯老二說完了也是心虛,屋內竟一下陷入了尷尬凝固的死寂之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忌諱:京中百姓,百多年來都是在錦衣衛的赫赫凶名中長起來的,這錦衣衛的神通廣大,於民間幾乎都傳成神話了。什麼夜半無人私語,編排皇帝給起了外號,說皇帝禿頭,第二天覲見時,便被皇帝拿著原話問起,‘我哪裡禿’之類……雖然或許敏朝沒有一個禿頭皇帝,這也未必是真實,但百姓們的確也養成了習慣,不敢妄議國事。生怕明日起來,錦衣衛手拿繩索坐在床頭,一家人都被株連成階下囚了!
南下受阻,又見證了魯老二的非分誹謗之語,或有被株連的可能,眾人都是憂心忡忡,不敢再逗留糾纏,匆匆道彆各自歸家,這一夜也是輾轉不能成眠,便是魯老二之兄魯大,湊在板壁上聽了這話,也是嚇得魂飛魄散,夜間和媳婦商量道,“了不得,老二居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還當了那麼多人的麵!這京城是再不敢呆了,我們倒不等他們了,先把鋪子頂出去,索性先將家分了,我們帶老娘去滄州避避風頭!他要作死,隻好由得他,可彆牽連了我們。”
“他雖混賬,但這事卻也無妨,這京藩兩個字,不是旁人說給他聽的,難道這傻子還能自己抖出這樣的機靈來不成?”
魯大媳婦雖然也深厭魯二莽撞,但她可不願分家,便少不得要為魯二說幾句話,也是歎道,“這些年來,看著京城一日比一日好,朝廷一日比一日富裕,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的,卻不料私下裡已經衰敗成這樣,連南下的儀仗都囫圇不下來。已是這般,難道還有餘力來收拾悠悠眾口麼?這話說了也是說了,錦衣衛未必就管得了這些!”
這道理,她一個大字不識的婦道人家都能明白,胡同裡自然也有彆的懂事人,翌日起來大家還有些後怕,可再過了幾日,那魯二都去國公府換班回來了,還是活蹦亂跳的,完全沒有因為這兩個字被問罪的態勢,大家也就逐漸放下擔憂,隻是,彼此見麵時,眼神交彙,卻又似乎有了一份共同的感慨:這些年雖不說榮華富貴,但京城畢竟是他們的家鄉,百姓一向以京城居為傲,也為朝廷的中興而高興,雖然丟了福建道、之江道、廣府道,又丟了江南,可他們的日子沒受任何影響反而越過越好,眾人幾乎都要以為朝廷在北方的統治依舊是穩如泰山,甚至還有將來和買活軍對壘的希望。可皇帝欲難行而屢不得的紛爭,卻似乎是掀開了花團錦簇的包袱皮,讓他們看到了在這一層表象之下,帝國那極度的衰退,於本能的最深處,也動搖了原本的堅信,逐漸建立起了新的猜疑。
難道……敏朝的國祚,已經是風中殘燭,覆滅或許也就在幾年時間。他們……真能看到改朝換代的這一刻,眼見著京城迎來新的主人麼?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話……那……南行或許也就不是在看熱鬨了,而是提前其餘人,當先見識自己將來的統治者——儘管此行的性質改變,對於現實或許沒有絲毫影響,可在這些廂軍預備役的心裡,他們對這一行已經不是單純的期待,更多了太多複雜的心情。又是想去,卻又寧可不去,反而有點兒患得患失的味道在裡頭了。
倘若……倘若沿岸的州縣能順下來,大家能完全依靠本朝自己的力量南行的話,那就是吃些苦,後勤上疏忽一些,也是甘願的!
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甚至,他們也能接受皇帝乾脆就坐買活軍的船走海路南下,雖然這樣他們就去不了了,但這樣的選擇,似乎至少暗示了朝廷依舊還有中興的希望,可以忍辱負重,承認自己的不足,就乾脆不去擺那樣的花架子,也能省下一筆開銷來。可世事往往不能儘如人意,等待了近兩個月之後,這些廂軍收到了上級的通知,南下的行程已經徹底厘定,他們日後就要準備出發了,而雖然此行到底是誰在背後操辦,此事眾人都密下不提,可看著隨通知下發的那張清單上熟悉的格式,他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告眾儀仗隊後勤分部諸弟兄,遠行在即,弟兄們當準備如下事物可便於旅程所用,能在xx、xx處購買……這都是南城的老百姓,當年藥火事故之後,使館組織的救災隊下發的小冊子,就是這麼個格式,半點沒有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