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愛看仙俠玄幻話本的人且不說,魯老二等人,看的都是買地有而京城沒有的書,這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菜根譚》類書籍,以及《舊事新評》,這樣把流傳已久的故事,按買地的風俗和倡導進行新點評的書籍,他們越發是認識到了一個非常陌生的買地,那裡通行的規矩和民風,與京城實在是截然不同,頗有點兒光怪陸離的味道:要說新呢,也不完全新,一些敏地的擔憂,在買地似乎也還是存在的,比如說人口拐賣,京城婦孺單獨出門,都怕被人拍了去,這接近買地的所在,也有被賣到新番地去做礦工的恐懼,至於在買地生活,犯罪要去挖礦似乎也是很普遍的擔心。這麼看買地的百姓也不能完全安居那,也不是神仙日子。
可要說舊呢,那就全然不是這碼子事了,買地這裡,和敏朝不同的認知並不僅僅是一個孝上,於男女之事,鄰裡之間的道理,也是截然不同,對一些老故事,看法簡直讓人咋舌:比如說《董永遇仙記》,也就是俗說的‘七仙女嫁董永’,還有《牛郎織女傳》,都被買地所鄙薄,假借六姐批注,或者以當事人自己的說法,認為故事本身的邏輯散漫,而且存在被美化的犯罪事實。
譬如七仙女嫁董永,所引用的故事版本,是說董永賣身葬父,孝順感動思凡仙女,仙女下嫁後和董永男耕女織,後被天帝發現,被迫分離。批注中痛批了本文邏輯,認為所宣揚的孝本位邏輯罔顧事實,妄想自己因孝順感動仙女,實則女子即便讚賞孝行最多也是賞賜金銀珠寶,並指以舊社會農民的貧苦程度,男耕女織連飯都吃不飽,更勿論應付勞役。這傳說隻是為了麻痹男性,隻要孝順便什麼好處都有了。實際上,孝順父母這完全是自己家裡的事情,彆人哪會因為孝順多給他一分錢雲雲。
再有《牛郎織女傳》,所用的也是晚近流傳的牛郎為金童轉世,受金牛星下凡托生的老牛指點,去偷了下凡洗浴的仙女衣飾,又前去解困,因此得到織女青眼的故事版本。買地的批駁則指出仙女下凡必洗浴,屬於創作者低俗趣味的反應,且牛郎偷窺仙女洗澡,這是犯罪,偷衣服且屬於偷竊罪,牛郎竟被改編成罪犯了!還拉出了原有的版本,證明這個版本的改編者著實心思猥瑣,還介紹了牛郎、織女兩星的天文學距離,以及兩星出現在文學創作的開端為詩經,最初的版本又是如何等等。
這些點評,其中有一些不能說錯,但很打消人的興致——這誰不知道書裡說的是假的,生活裡根本沒這些,隻是故事而已,也要這麼較真就沒意思了。但也有很多部分令人興致盎然,譬如說牛郎織女居然典出詩經小雅——這基本上就是廂軍營中所有人第一次聽到《詩經》裡真正的詩句,也叫他們和這一直以來所說的‘詩書傳家’中的《詩》,好像發生了一點關係,讓他們心裡頗有些觸動呢!
又是不舒服,又覺得有意思,因此這書吧,讀了不太得勁,不讀又心癢癢。在這樣複雜的感受中,他們斷斷續續地看完了不少《故事新評》,把《醒世姻緣傳》和《拍案傳奇》係列都讀了,總結出幾點:第一,買活軍是不鼓勵大家庭住在一起的,譬如《醒世姻緣傳》裡,幾乎所有家庭矛盾都被批注了‘早分家哪有這麼多屁事’;
第二,買活軍也不鼓勵家庭生活中一方對另一方無限服從,反而認為權責要相當,所有父母偏心而兒子、媳婦一味忍讓,用真心換真心,最後闔家歡樂的故事,幾乎所有批注都是一個態度,便是百般尖酸地從各種角度進行批駁,同時還要攻訐作者用家庭矛盾扭曲犯罪事實的做法,警告讀者這是違法行為,要及時報告更士。
又一再提醒讀者,在買地體罰孩子不能過度,父母也沒權利賣掉孩子,唯一允許的買賣是把孩子舍給孤兒院,孤兒院會給父母一筆錢財,除此之外一切交易行為都是犯法的,一旦發現,便會重罰送到礦山去,夫妻互相包庇同罪。
“打也打不得,賣也賣不得,這書裡又是鼓勵分家,又是說什麼權責相當,父母合該由最偏心,得了最多財產的孩子近身奉養,不論男女,其餘孩子按所分家產的比例來分配奉養錢財……被薄待虐待的子女,莫說不認父母,便是向官府告發虐待,把父母送去挖礦都是應當的!這要是不告發,反而是縱容犯罪,自己都有過!這……自家人,搞成仇人了?一碗水哪有能端平的道理?手指頭有些長短,不也是常事?被買地這一搞,這還是生孩子麼!倒活像是生了個祖宗!”
比起對神話的批駁,這種對民間話本裡甚至不是主要矛盾的一些隨意設置,長篇累牘的攻訐,是最容易在廂軍營裡引起普遍不適的,要讓這些大老粗接受這樣的道理的確並非易事,便是再怎麼聽也難以認可,在這些人看來,世上最難回報的就是養恩,懷胎十月隻是開始,孩子剛出生時才多大,辛辛苦苦耗費了錢糧把他養大,就算有些偏心也好,有時粗暴了些也罷,終究那是爹娘,哪怕心裡有結打不開,麵子上也還是要過得去,該孝順的不能少了,要說為了打孩子幾下,就叫孩子去告官,把父母送去挖礦……這不是白眼狼嗎?!
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說難聽一點,父做賊,子都得跟著打洞,‘親親相隱’這四個字,不是每個人都聽說過,但這是所有人都認可的道理。買地居然鼓勵親人之間互相告發違法,這簡直就是要拆毀整個家!住在這樣的地方,就算吃金喝銀,心裡又豈有安寧可言?這些大老粗南下時,本都是被買地的富裕迷了眼,一心想著能不能在南麵找個生計安頓下來,可現在聽多了這些評講,反而多了些顧慮,甚至有人慶幸沒有貿然南下的。
縱然南麵的富庶依舊對他們有莫大的吸引力,可現在,他們從花團錦簇中也看到了隱隱約約的危機,開始意識到,買地固然有無數的好處,可這些好處之下的生活,卻未必和他們想的那樣順心遂意,或許也有隻能苦捱隻能忍受的地方。
或許有人願意忍受這些改變,或許有人實在接受不了,寧可安貧樂道回京城過原本的生活,繼續隨波逐流不做改變,出發時眾人一致的齊心,逐漸分裂成了多個陣營,不論是誰,都對即將到達的遠方多了一絲戒心,甚至看著劉營這些買地吏目的眼神都多了一些疏遠。在這樣微妙而複雜的氣氛中,南行的使團,終於也能徹底休整幾日了——他們望見了大慈恩寺那輝煌的寶塔尖頂,進入了如今敏朝在南麵唯一的重鎮,也是抵擋買地的第一線,大軍駐蹕所在的舊京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