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婚的潮流(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683 字 5個月前

買活軍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雖然用詞不同, 帶有特定的時代痕跡,但隻要和他們打久了交道,或遲或早心裡都會有這樣的明悟。買活軍教育百姓, 是因為活死人懂得讀書懂得道理,才能更好地為六姐做活,買活軍讓那些高門大戶家的太太小姐們出來做事,是因為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都要給六姐做事,不想做事那就隻有買活, 沒錢買活又不想做事,那……你對六姐就沒有用了。

在買活軍治下, 這是一個很不祥的征兆,無用的活死人可能會被處死, 也可能會被‘送入彬山為奴’,臨城縣去年就送走了幾十人, 都是沒有病又不願意為買活軍做事的人。即便是病人,隻要不是起不來床,照舊要為六姐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活死人心中很快就建立起了這樣的認識:買活軍心中沒有寬仁孝悌, 隻有六姐的利益。

買活軍自己也不避諱這一點, 他們的作風和眼下的王師形成了鮮明對比——王師主帥滿口的仁義道德, 但百姓避兵如避賊。買活軍滿口言利, 但所做的事大多都對百姓有好處,便是最出格的那些條例,到最後也總有一批人從中受惠。

這也讓反對者很難從他們的體係中找到漏洞, 批評他們是鄉野村夫——他們本來就是, 批評他們不知教化, 心無王道——人家本來就是反賊,人們很快發覺,買活軍的體係非常圓融自洽,反對者從中找到的最大的破綻,還是大年夜謝六姐讓買活軍唱的那首歌,“從來就沒有神仙皇帝”……這個人反賊當出癮頭了,反皇帝是可以預見的,但居然還要求彆人唱歌反自己。

不讓纏足是這樣,贖買田地也是這樣,買活軍每做一件事,必定都是對他們有利的,雖然他們的態度倒很開放,並不禁止對自己政策的批評,但在這樣健全的思想體係下,反對者卻發現很難找到恰當的論點來說服身邊的人。譬如剃頭,從古至今,披發左衽那都是蠻族的象征,光頭的是和尚,青頭的是剛還俗的和尚,要求所有男女都剃頭這成何體統!禮法人倫豈不是都要敗壞了去?

但哪怕是私下,那些有學問的老先生也駁不倒買活軍的道理:頭發要藏虱子,虱子是害蟲,會散播多種疾病,消滅虱子對所有人都是有益的,而保留頭發則完全沒有什麼好處。保留頭發就要保留虱子,剃光頭至少有虱子的人會因此受惠。

至於禮法人倫,很顯然,在六姐看來,身上還養著虱子的人是不配講究這些的。這些老先生身上多少都有虱子,所以他們也隻能在這一步訕然地放棄爭辯,繼續去刮腋毛——是的,一般人頭上有虱子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頭上有虱子的人,身上的體毛處多少都會有,而且腋毛和胯毛多數是不能篦的。

讓少女們來暢想自己心中的美滿婚姻,便是又一樁非常有實用主義色彩的決策,金逢春現在逐漸能理解謝雙瑤行動背後的邏輯了,當然,她受了十四年的閨秀教育,所以此時本能地羞紅了臉,油然滋生出了強烈的罪惡感,因為身為女娘,議論並向往自己未來的婚姻,是非常輕浮非常不道德的行為,但另一麵她又能理解謝雙瑤這麼問的用意——彬山和雲縣應該已有一批女娘到結婚年齡了,這些女娘也出來工作,也為謝雙瑤創造價值,也是她最堅定的擁護者,謝雙瑤照顧她們的需求就是在維護自身的統治。買活軍一向遵行一個準則,跟著買活軍乾的人,總是能得到最多的好處,謝雙瑤是不會讓這些擁戴她的女娘吃虧的。

金逢春能不能接受舊式的婚姻呢?說實話,最近她不像是買活軍沒來之前那樣頻繁地想著自己的婚事了,因為買活軍來了,這又變成了幾年後的事情,沒那樣急迫,而且金逢春隱隱也覺得,或許她到了二十二歲也不會立刻結婚——這當然是一種極其大逆不道的念頭,但她有一種感覺,她絕不是廳裡唯一一個有這種想法的女娘。

彬山和雲縣的女娘要比她更直白得多,也更坦率,更健談,她們的風度在外人來看和淑女兩字自然相去甚遠,甚至會讓人覺得咄咄逼人。但她們其實並不性急,對王太太結結巴巴的敘述聽得很仔細,看得出來,這是她們中許多人頭回接觸到‘外麵’的家庭生活。

“平時出去工作麼?如果不出去,在家裡都做些什麼呢?家裡的事情都是誰在做主?”

她們多數更關心婚後的相處,而非是婚前的相識,這是讓王太太很鬆了一口氣的,她剛才麵色通紅,儘量婉轉地表示了自己和王舉人在定親前已彼此熟識,雖然交談次數不多,但通過一道推演習題,筆談了數月之久。也因為有這麼一段故事在,二人誌趣相投,婚後方才情投意合,她的確對王舉人這個丈夫很滿意。雖然王太太的變化也很大,但顯然在這種事上還有些過往教育的餘痕難以跨越。

一旦話題來到婚後,她就沒那樣羞澀了,而且儘力回答得很詳儘,看得出來,王太太也很聰慧,能充分領悟到謝雙瑤的用意,並且積極配合——這種積極性恐怕就是她脫穎而出,被邀來茶話會的原因。

“平時自然是不出門去做事的,因為族中是書香門第,門風較為嚴謹的關係,即便是家用艱難的人家,女眷也多是在家中織布,很少有人去繅絲作坊、繡房裡做活。像是我們家境況稍好一些,便不用夜以繼日的在織布機上忙活,但也不得閒。平日早起,要去問候婆母,之後回房用早飯,用完早飯,如果沒有應酬,便要回房去做繡活了,家下丈夫子女身上的針線,總要打點妥當,還有長輩處也要有心意不時奉上,像我們家,因為大嫂早早去了,大伯不願續娶,留下一個小侄兒,自然是我們幾房共同照管,那邊還要留心他身上的衣裳。”王太太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光繡活便已經不輕了,丫鬟是做不完的,需要各房的太太也帶著做一點。”

正所謂十裡不同風,哪怕買活軍來了以後,她們接收了海量的新知識,諸暨那裡的民生風俗還是讓金逢春耳目一新,王太太的門第是要比金家高一點的,因為王舉人的功名是自家考來的,還有考進士的機會,但他們家的日子聽起來比金家清苦些,金家多數都是到成衣鋪子裡去買,或者請繡娘上門,哪怕是這些年民生凋敝,金太太也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拈,最多隻是給金逢春做做小衣裳。

——這恐怕是因為浙江一帶文墨風流,進士輩出,書香門第也沒有那樣值錢的緣故,金逢春心裡這樣想著,王太太緊跟著就說了出來,“雖然我們老家家家戶戶都聞織機之聲,也一向是出名的富庶,但浙江道和福建道一樣,山重水複,耕田利薄,隻有從商是最賺錢的。但商為賤業,再者風險也大,此處的書香人家或以耕讀為業,或有世代為幕的,我們家就以耕讀為主,家風簡樸,便是用度寬綽,也不願事事加以外求,總是節流為上。”

不少女娘臉上頓時露.出了不以為然之色,王太太也不無為婆母辯解的意思,忙道,“其實婆母並無苛待之意,反而多加寬容,譬如我能隨相公到此,也是婆母首肯。一般人家的女眷出嫁後,也就是一年回娘家探望兩次而已,平日往來過多,都要遭到婆母的非議。我家則無此限製,平時相公閒來在內院與我一起鑽研算學,婆母也從不多嘴。”

雲縣小紅的眼睛便瞪大了,“難道婆婆連房內事都管的嗎?”

王太太含蓄地笑了,“倒不是說鑽研算學有錯,但許多規矩更板正的人家,老爺少爺們成年之後,白日裡在內閨多加逗留,也是要招來教訓的。如此便仿佛是沉溺於婦人溫柔之鄉,耽誤了外出的正事。”

屋內頓時響起一片噓聲,彬山來的一個勇武女娘——她雖是女娘,但卻和男丁一樣都留著青頭,身上肌肉虯勁,自有一番英雄氣概——不屑地道,“這都什麼臭魚爛蝦的規矩!除了顯擺長輩的威風,還有什麼用!”

王太太並不否認這些規矩的確讓人不適,她儘量詳儘地回答女娘們的問題,“除了繡活以外有甚麼娛樂?做算學題就是娛樂……偶爾也聽戲,因為在本地三親六戚很多,每月總有三五場酒,隨婆婆出去赴宴便可鬆散個半日,聽聽戲,和姐妹妯娌們閒話片刻,便是娛樂了。家風正的人家,除了過年以外,平日在家是不許飲酒賭博的,出門赴宴也不敢多飲,唯有婆婆能有偶爾抹牌打馬吊的資格,我們在旁幫著看看牌已經是難得的放鬆了。”

“納妾的人家頗多,不過書香門第倒不常見,多個姨娘便是多一份使費,像我們家,也便是大伯因為無意續娶,由婆婆做主抬舉了一個姨娘,但容色也頗為平常,隻是善於育兒罷了。不過即便不納妾,也不出去吃那種葷酒……染指家下的丫頭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眾女交頭接耳,有人問,“家務事都是誰做主呢?”

這自然是婆婆了,“外務一開始則是老太爺,我們夫妻能做主的隻有屋裡的一些小事,但若要人事任免——”這是個買活軍內部的新詞兒。“那也還要老太太做主。這是由於老太爺還在的緣故,老太爺過世之後,如果兄弟分家,那就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們沒有分家,因此還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還年輕呢,不過五十歲不到,精明強乾,家中都是她在管事。若是分了家,也不會輕鬆到哪兒去,除了接手家務之外,還要時不時去給老太太問安,一日裡應當也是忙忙碌碌的,少有空閒的時光。”

又是一陣低聲議論,還有人問,“若沒有分家,那些在外做活的女娘,她們的所得要交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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