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人多,耽擱了腳步,家要快些了,從這裡往前二裡,有個驛站,我們……”劉看了陸紅一眼,猶豫一下還是說,“我們慣例都是在驛站後頭一處空地打尖的,小陸你看——”
陸紅道,“不用特意照顧我。”她對外頭的一切都很好奇,又問劉,既不願和官麵的人照麵,為何還要在驛站附近打尖,是否是出於安全的考慮。
劉便仔細地解釋給她聽:要歇宿在驛站附近是很自的,因為那裡多有方便清潔的飲水,而且後頭的空地有很多商隊歇宿,地都被火燒硬了,潮氣較少,歇宿在頭不容易生病,蚊蟲也要少一些。出門路蚊蟲也是很的問題,在雖還是二月裡,但蒼蠅已經有了,等到三月初,蚊、蜈蚣、蠍……驚蟄後百蟲滋生,驛站周圍也種了很多艾草,可取用了焚燒來驅蟲。
“其實一般的商隊,領隊也有掏錢去驛站裡住的,對驛丞多少也是補益,雖說住不得正房,但哪怕是在堂歇宿,也能有一處遮風擋雨的屋簷,那驛站後頭還有馬廄,驢牽去更安全,挨著馬廄是一排長廊,雖照舊是泥地,但至少可擋雨,比住驛站外也要更方便些。”
劉說,“但其餘的商隊可去,我們販私鹽的便要有些眼色,稍後咱們去時看看,若是驛站裡沒有什麼外地來的人,便住進去也無妨,若是已有官吏入住,還是要識趣些,彆仗著有錢便礙著了官人的眼,招惹出是非來。”
雖說眾人身份已洗白,但鹽隊出門在外還是低調些為好,劉又說他推測驛站是有客人住的,因為“這裡河便是江西省的地界了,許縣出事也有十餘日,消息往江西省去,那裡和我們接壤的豐饒縣難免要派人來探聽消息,但也不敢十分往裡走,應當就是住在這許豐驛裡。”
這都是長年累月在外走的江湖才有的洞見,陸紅也覺得收益良多,浮出受教後的感激色來,劉看了越發喜歡,正要再說些江湖的講究,便聽到隊伍前頭傳來三長一短的哨聲,眾人聽了都是麵色一變,走在隊前的小耳朵喝停了驢隊,眾人在暮色中等了一會,便見到派到隊前探路的漢解胡——這外號在十分名不副實,因為他已被迫剃了——氣喘籲籲地來向劉稟告,“,出事了,許豐驛門半開,但聞不到馬味,倒是有草料漚爛的味道,驛丞不知去哪——隻怕是遭了強人!”
陸紅在一旁聽著又學到了一招——原來探不用走近,聞也能聞出不對。
許豐驛是歸許縣管的,所許字在前,若是驛丞有病有事,也要往許縣報信,請人去接應了再走,便是有急病也應如此,而如果是棄官而走,連馬也一帶走,那就該要帶走乾草,這時節馬在路邊無草吃,壓根就走不了多遠,劉低聲道,“這曹驛丞平時一向是瑣細的,他若要帶馬走,怎麼舍得在槽裡加許多草?無馬,草卻在食槽裡漚爛了,一定是出事了!”
眾人都是走了江湖的,彼此默契深厚,聽聞此語,各自去驢解了兵器,陸紅也掏出一柄烏黑油亮的火銃,雙擎在身側,令眾人不由更為刮目相看——這幫私鹽販在許縣也算是有錢人了,但也還從未接觸火銃。
因為她有火銃的關係,劉便不請陸紅留下照看驢了,而是示意小耳朵留下,讓陸紅跟在自己身後,眾人分先後散開,在暮色中緩緩接近那矮小的驛站,北風嗚嗚吹,門扉被吹得在風中搖曳,不斷拍打土牆,解胡側耳聆聽,低聲道,“門後無人……”
他抽了抽鼻,“但有屍臭味。”這裡的風向把屋裡的味道吹了出來。
眾人的臉色更加難看,解胡閃身入內,隨後又吹了兩聲短哨,劉留下兩個兄弟在門外望風,其餘人一擁而入,隻見屋內桌椅淩亂、血汙橫飛、蚊蠅亂舞,屋角橫倒著一具死屍,看裝束正是驛丞,但已腫發臭,至少死了有三日了。
這驛站並不,眾人繞開血跡,仔細搜查,連地窖都打開看了,並無人躲藏在內,這才回到屋中,劉麵色十分難看,對陸紅道,“應該是外地流竄來的盜匪,乘著城中紛亂,下山殺人奪財,連米袋都取走了。我剛去看了後院,乾草垛亂成一片,但似乎沒少太多,隻怕他們弄走馬是要殺了吃肉!”
此時眾人已將驛丞屍拖出屋,暫且放到了驛站後方的林裡,要說掘土安葬也隻能等二天了,鹽隊帶的火把不多,禁不耗用,而且眾人走了一夜也累了,冬日地硬,也不可能摸黑挖坑。出門就遇到凶案,家的心情都不太好,劉道,“今夜輪班守夜,恐怕這些強人在縣裡有耳目,乘夜再來,家都警覺些。”
眾人都是默默頭不語,因為害怕強人再來的緣故,也不敢生火做飯,在後院井裡吊了冷水來,灌滿水囊,又略微洗滌臉,就著冰冷的井水啃了些乾糧,各自抱著武器歇息去了,陸紅輪守下半夜,她天生就能控製自己的睡眠,雖無人來拍她,到了下半夜卻自醒來,正好換班。和小耳朵一坐到還有屍臭的堂門後,剛坐下就聽到遠處傳來異響,仿佛是野獸在咕嚕嘶叫,又有咬嚼聲,小耳朵低聲道,“是狼來了,在吃曹驛丞!已吃了許久!”
此時夜已極深,雲多星少,幾乎看不見人臉,合著那咬嚼聲,恍惚不似人間,若拋開私下的那些玩笑,小耳朵在外人麵前一向是個極靦腆的青年,仿佛還帶了些天真,此時卻對狼吃腐屍的景象司空見慣一般,話裡甚至還有幾分高興,“陸姐,我們可放心些了,若是賊人來了,狼會先被嚇跑的。”
陸紅了頭,“好,那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會。”
小耳朵的確年紀還小,十分渴睡,再說守夜也不能多說話,含糊應了一聲,便垂下頭去,不久傳來輕輕的鼾聲,陸紅聽到風聲漸弱,便將門微微推開一扇,往外看去,對著那黑漆漆的山巒輕輕頭。
——這便是‘外頭’的樣。
這便是離開了買活軍後,這無比廣袤卻又無比殘酷,無比饑寒的天下,此刻的樣。沒有出來前,陸紅也很難想象,原來‘外頭’是這般的樣,但此刻她來了。她來代替六姐,親眼見證、親自浸入,親自嗅聞著,‘外頭’這冰冷的屍臭。
但六姐來了。
陸紅相信,天下不會永遠都這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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