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自然也是在街邊吃的, 謝做主,炒了兩個菜來,一碟是西紅柿炒雞蛋, 盤裡紅兮兮的湯水橫流,瞧著煞是新鮮, 雞蛋給得很十足, 一團一團十結實,矗立在盤中央,相當可觀。黃大人不免又開了一番眼界, 不問道,“這是什麼物事?倒是從未在彆處見過。”
“這個從前也是有的,隻是類不種而已, 若是去過雲南道,或許便能見到又又圓, 指頭一般大的野果, 味道極濃, 當地人叫做酸果的便是。”
這謝看年紀, 絕對未曾走出過買活軍的地盤, 說到天下事頭頭是道, 見識儼然要超過黃大人所認識的所有百姓, 甚至就連飽讀詩書的大儒恐怕都未必比得他,他指著盤為黃大人介紹,“這種酸果在海外還有更大的品種, 在百多年前, 西洋傳教士一道帶入了咱們敏朝——當時一道進來的還有日葵,能取籽炒製食用的便是。”
說到這裡,黃大人恍然大悟了, “是了,這是番李!也有叫番茄、紅橘的,京中也有人家引種,我曾在僚家見過,不過所結之果……”他從番茄塊估量了一番,“要比這個更,色澤似乎更鮮豔——這番李也可以吃的麼?記得我那友人曾說,所結果是有毒的。”
“我們叫它西紅柿。”謝回答,這個名字倒是很易於記憶的,像柿一般,又是西洋來的。“是可以吃的,風味還很濃鬱,現在京中的那些品種,所結的果實皮太薄了,成熟沒幾天就會潰爛,經不起運輸擠壓,也不能久存,我們現在吃的這種,是經過栽培選育的‘仙種’,皮厚,味道要淡一些,很可以儲存,在北地可以幾個月不壞,是很適合做冬儲蔬菜的,這些便是冬儲的庫存,正好在這三四月青黃不接時吃用。”
黃大人雖然料著買活軍不會無故毒殺他,到底還是有幾怯意,直到看見謝夾了一筷自己吃起來,方才壯著膽撿了一筷‘西紅柿’來,放入口中。這是生未曾品嘗過的新鮮滋味,在舌尖細品,酸中帶了鮮味,又有些許回甘,果肉紋理頗粗,有些接近表皮的部淡而無味,總的說來,果香怡然,和雞蛋似乎是一種奇妙的搭配,吃了一口,品味半晌,又很想再吃一口。
不是不能接受的味道,倘若北方也能引種,又真的可以儲存過冬的話,那就是百姓們的恩物了,黃大人久有旅居各地的經驗,自然曉得百姓們的日不好過,三月末四月裡,南方還好些,至能見到綠意,也很有些新發的野菜可以討,若是北方,這兩個月是真的要賣鬻女的——沒有菜吃,野菜還沒新發出來,沒有菜來騙肚,便隻能吃糧食,可糧食經過冬了又消耗了許多,而且因為要乾農活的緣故,勞力是要多吃些的。
這個時節,大家都是在苦熬,要下地的人必須吃飽,要做家務活的人也必須至吃個半飽,孩們還能賣到城裡,為父母換來一點活命的口糧,自己也至能活下去,而許多老人便隻能慢慢地餓死,在野菜萌發之前,村裡的氣氛便總是如低迷,喜事已許多年都未有了,最大的祈盼便是今年能風調雨順,不要再鬨蝗災、冰災、瘟災……不鬨災,死了這幾個人也就罷了,若是稍微一鬨災,那麼一整村一整村的人,便都是活不下去啦。
固然秋能收許多白菜來,單獨的白菜是儲存不了這樣久的,要做鹹菜,非得有鹽不可,而鹽又是什麼便宜的東西?這是實在無計可施的事情,便是縣裡州裡的富戶再仁心,依舊避免不了,更何況北方如今還很不太平。黃大人來到南方之,稍微緩了口氣,至所見之處多了些活氣,也有些好事至能緩解一二,譬如這西紅柿,若不用鹽也能儲四五個月,那便很值得在北方引種,隻不知道謝六姐肯不肯獻種而已。
便是謝六姐肯獻種,事情也沒這麼簡單,該呈給誰才能把這件事辦成,連黃大人都沒把握。他心中一時隻想著這些,筷也不免下得慢了,謝等了片刻,索性端起盤,撥了一半西紅柿炒蛋給黃大人,自己把剩下半盤菜都撥入海碗裡,笑道,“貴客勿怪,我們買活軍一粗野,這西紅柿的湯汁泡飯滋味也是極佳,最下飯不過了!”
說著,又夾了兩大筷雪菜炒春筍,一起拌在飯裡,端起海碗來稀裡呼嚕地吃著,黃大人微微一怔,忽而想起買活軍這裡人人事都做得很急,大概吃飯也是要著急的,一頓酒吃個四五個時辰,在買活軍這裡恐怕不會有。便也按下心事,加快撥了幾口西紅柿炒蛋,這味吃慣了便覺得很開胃,主要是買活軍這裡的鹽糖都好,沒有額外的苦味,雞蛋實實在在,一團在嘴裡被咬碎了,鮮中帶了鹹甜,實在是帶來極大的滿足。
就著雞蛋吃了半碗飯,又夾了點雪菜春筍,再喝兩口湯,這湯碗不大,是豆腐蛋花肉燥羹,也十美味——清湯是最見鹽味的,隻要鹽裡有一點雜質,都能吃出苦味來,如果肉不新鮮了,還會有肉臭味,這肉燥沒有半點騷氣,而許縣如今的天氣,豬肉過夜就不新鮮了,可見許縣一天便至能消化一頭豬,這在浙南閩北贛東一帶的山區,已是難得了。
因為前幾日奔波還沒歇過來,而一午也了課,了腦的緣故,黃大人胃口大開,比平時吃得更多,一大海碗冒尖的飯他吃了,菜也吃了大半。謝先吃了一碗飯,便不再筷,黃大人還以為吃飽了在等自己,沒料到謝等他吃完了,又盛了半碗飯來,把雪菜春筍拌在飯裡吃了,連湯也喝光,這才抹嘴打了個飽嗝,對黃大人笑道,“我們買活軍這裡不興浪費糧食,讓貴客見笑了。”
這當然是無可指摘的美德,黃大人不可能不認,不過哪怕是剩了菜,恐怕也不能說是完的浪費,他欲言又止,謝已會意,笑道,“我們這裡不賣‘折籮’,一個是不乾淨,再一個我們這裡沒有乞丐,也沒什麼人買。”
好端端隻過一兩筷的大魚大肉,倒了泔水拿去喂豬?再富裕的地方也沒有這麼乾的,這違背了百姓們最樸素的‘珍惜物力’邏輯,高門大戶裡,吃不完的菜肴一層層往下賞,餐館酒樓則是將剩菜彙總,以低廉的價格按勺出售,叫做‘折籮’,這是乞丐與窮人的恩物,一兩文錢便可買一勺,之自己回鍋再燴,很多城市底層平民的油水很多便是靠折籮供給。仔細說來,這是貧富兩便的好事,要說乾淨,那或許有過苛刻的嫌疑了。
黃大人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並未評論,而是轉而問道,“沒有乞丐?”
“是,沒有乞丐,我們這裡隻要能做活的人,都得為六姐做活,若是不願做,那就送去彬山挖礦,連一點活都做不了的,我們也收容起來,給一點飯吃,讓他們不至於餓死。”
“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呢?”
“有孤院的,我就是孤院出來的。”謝一挺胸,仿佛很自豪,“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五六歲了也要做活,半工半讀。”
五六歲的孩能做多活?也就是說,縣裡要不斷地貼錢進去,直到他們十幾歲能養活自己為止。黃大人暗暗估算了一番這裡頭的開銷,已是咋舌——不在於這些孩們能吃用多,而是撥款下來,逐級的損耗,中間那一層一層的吃拿卡要,若是一個孩一年花一兩銀,按黃大人來看,買活軍至要為其支出二兩,日積月累,人數又多,這就非常可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