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郝六哥投軍(上)(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936 字 5個月前

巴蜀道敘州府

咣咣——咣——咣——

響亮的鑼聲從衙門口開始往外蕩漾著, 衙門的幫閒、雜役們,各自拿著打更用的更鑼,騎著小驢, 往幾麵城門各自去了,一麵走,一麵時不時地便敲著鑼, 大聲地喊道,“皇——帝——慈——悲——”

“今——年——不——征——餉——”驢下的幫閒們便附和著喊了起來, “皇——帝——慈——悲,今——年——無——遼——餉——”

他們經過的街道上, 便有不少百姓都抬起頭來, 極感興趣地望著衙門裡出來的差役們, 彼此地打聽了起來, “什麼意思?錘子扯哦!今年竟真沒遼餉了?老子是不信的。”

“信不信由得你, 反正喊是這麼喊,今年不征遼了!”

“那還催科不?”

“催吧, 從盤古開天到如今,哪年不催科, 催科總要催的!不催遼餉總催點彆的!”說話的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衣衫襤褸, 如今已是十月天氣, 他卻仍穿著薄布衫子, 這衫子上還四處地打著補丁,饒是如此, 肋下還有一條極大的裂縫, 顯然是剛撕破的, 還沒有來得及縫補。

人群中便不由得發出了一陣讚同的歎息聲, 這話是沒有說錯的,反正這三五十年來,各色賦稅不說是橫征暴斂,總也讓人的日子很難以過下去,遼餉是過去一二十年間開始加征的,一旦開始了之後,便緊急得不成樣子,哪怕是家破人亡了,也要交足了遼餉方才能過關,否則,那胥吏揉搓著,是叫你生死不能。現在便是今年暫且不征遼餉了,那少不得也有旁的賦稅要補繳的,官府哪能讓人輕快了去?

“總也比催遼好些!”在那漢子身旁,有個四十多歲的老者便歎著氣,用過來人的語氣說道,“催彆的,那還算得上‘三催四請’,實在沒有,也就罷了,催遼餉,那是真正的扒皮吮血,連骨頭渣子都要給你嚼乾淨了!”

“可不是。”

今年不征遼餉了,終究是件好事,大多數百姓並不關心這其中蘊含了什麼變化,隻知道今年冬天要比以前好過上那麼一些兒,這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像是這傻大個這樣的人家,每年冬天都是生死關口,因冷得越來越早,這會兒又沒湊足錢從當鋪裡贖棉襖,萬一感了風寒也就無錢抓藥,隻能硬扛著。若是扛不過去,那就是草席一卷,亂葬崗裡一拋的下場,一條命悄無聲息就這樣沒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既然不征遼餉了,那麼手裡的錢便可以去贖棉襖,至於其他的稅賦,這壯漢也知道,催得是沒那麼緊的,因此他嘴上雖然抱怨,心裡卻也還算是喜悅的,回家從床腳挖了瓦罐出來,數了數罐裡的銅錢,算著該是夠了,便將錢串子和當票一起用褡褳裝了,甩在肩上,搖搖擺擺走到當鋪裡,叫道,“三德,來贖棉襖了!”

當鋪那一人多高的櫃台上人影一閃,一個猴精猴瘦的小子探出頭來,笑嘻嘻地叫了聲‘郝六哥’,又道,“六哥,算計著還得再接兩次活才能湊夠錢呢!如何今日就來了?我手裡還有些,想著若天氣實在冷,我先借你呢。”

這厚澤當就開在街角,掌櫃的和街坊們也都是幾十年的交情了,彼此深知底細,這三德和郝六哥便是自小一塊玩大的,從小就進了當鋪做‘後生’,這幾年剛剛做成了‘追瘦貓’,專管搬運當物。收入也仍嫌單薄,郝六哥笑罵道,“小子,自己也穿著單衣,還有錢來借我?你這性子不合做當鋪——你也快贖了棉襖吧!這鬼天氣,十月裡就要凍死人了,今年不收遼餉了,不必存著那份錢!”

“此言可當真?”

這下非但三德,連原本坐在櫃台裡看賬的二叔公——即當鋪的朝奉,都站起身來,關切地問道,“郝六,你這是聽誰說的?”

“剛才從府衙裡出來好多衙役老爺,四處敲鑼打鼓地說哩,看那樣子,還要出城去村裡喊,今年遼餉著實是不征了!隻不知道為何。”

三德手腳快,聽郝六哥說完,連忙鑽出了櫃頭,往後院去了,不片晌便將郝六哥的棉衣取來,讓他驗看,倒的確存得很好——厚澤當在這一片的名聲還是很好的,雖然當的錢不比彆家高,但利息低,而且當物保存得好。郝六哥當場便裹了他那薄棉襖,隻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十分滿意,和三德打了聲招呼,道,“我上碼頭去了,聽到了甚麼消息,再來和你說!”

像是郝六哥這樣在碼頭做苦力的,手停口停,可是不能耽誤了他去尋工做。再有甚麼話,晚邊回來再說也是一樣,三德待他走了就去庫房裡尋了冬衣出來,挑在院子裡拍灰敲塵,二叔公看他忙活,也是暗暗點頭,喝令新來的‘後生’去幫一把手,對司理兼東家道,“是個明白的孩子。可惜不能寫字,做不得票台。”

票台一般都是科舉不成的讀書人擔當,因要識字,也要寫得一筆好字。總的說來,在當鋪做活,不會認字是不太行的,三德在這裡做了六七年的後生,私下裡也認了一千多字,隻是讓他寫卻寫不出來。司理道,“是,日後等老李做不了了,鋪子裡折貨也交給他,多給他開發些工錢。”

他和朝奉在窗下用茶,二叔公時不時提點三德,隔著窗戶說道,“那件繡花襖子不用曬了——是後街李媽的,她去年‘老’了,家裡欠了印子錢還不上,一家子被帶走啦,這是死當。”

後街李媽的事,厚澤當的人都是知曉的,為的什麼欠了印子錢,也不消多說了,這些年來,年歲艱難,一時湊不上手,催遼餉又凶,不繳遼餉也是家破人亡,無奈之下借了印子錢,拚命地去做活也還不上,李媽活生生累死了,一家人還是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家裡的男人,年紀大的送到鄉下去做活,賣到山裡做‘娃子’,年紀小的就挖掉膝蓋骨,做乞丐去,餓死也就餓死了,餓不死,討回來的錢還要交給他們。

至於女眷,不消說了,自然是賣到窯子裡做小妹娃。李家女兒現就在兩條街外的窯子裡接客,厚澤當的人都清楚,這件繡花襖子她是不能贖回來的了。隻是三德好似沒聽見,依舊仔細地拍著襖子上的灰塵,司理對二叔公搖搖頭,二叔公也歎了口氣,對司理道,“既然不收遼餉,這幾日定然許多街坊來贖棉衣。櫃上這就又有一筆現錢了,還是要小心些為上,儘快存到錢莊裡為好。”

司理姓蔡,這厚澤當就是他的產業,他占了大股東,背後還有些股東都是本地的架勢人家——開當鋪背後沒有人家,這是不成的。因此蔡司理也算是結識一些上層人物,消息更為靈通,說到這事,便壓低了聲音對二叔公說,“說起,可曾聽說下遊的青頭賊?說是他們那裡的錢莊,存錢不用付費的,而且是官府擔保,絕不會兌換不出。”

川蜀一帶,錢莊是很盛行的,還有錢莊自己發行的紙鈔叫做飛錢,這全是因為路途崎嶇,又多用鐵錢,商人的銀錢搬運不動,因此隻能信任錢莊,才能在城市間貿易。還有就是一點,這些年來,年成不好,又鬨西賊,誰家也不敢把大量財富囤積在自家,錢莊便乘勢而起,成了更好的選擇。

隻是有一點,那便是將銀錢存在錢莊裡,是要給保管費的,這且不說,如今天下動蕩不休,什麼票號都有倒閉的可能,已不是數十年前那樣高枕無憂。厚澤當這點家底,存在哪裡似乎都不讓人防心,蔡司理說到這事兒,也是愁眉不展,一向很有心事,不過他顯然不可能將錢存到天邊的青頭賊處,因此隻是這麼一說,但豔羨之情仍然是溢於言表。

“說不定今年免了遼餉也和青頭賊有關。”

“倒是好事兒,免了遼餉,今年西賊起勢應該就不會那麼凶猛了——咱們這出兵能少些,百姓的日子也好過些。”

西賊、闖賊,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在鬨事,一年中該種地的日子他們也要種地的,往往是秋收以後,就眼下該收稅的時點,百姓們耐不住苛捐雜稅,早有了揭竿而起的念頭,這才呼應著重新開始鬨事,所謂‘闖王來了不納糧’,其實所有的鬨事,都是為了不納糧。因此這二賊雖然年年也剿,但卻剿殺不儘,而且每年都在南侵,原本起勢於關隴,現在大有打入川中的意思,給川蜀的壓力也逐漸增大。

百姓們隻關心減征,而有頭有臉的人物便能看出朝廷的意圖,敘州知府使人四處敲鑼打鼓,安撫的意思很重,顯然是示好百姓,緩解川蜀的軍事壓力。也是警告敘州之下的縣城鄉鎮,不得繼續催科,免得激起民變,不可收拾。蔡司理因道,“咱們這知府老爺,雖然手伸得也長,每年的孝敬銀子不少收,但多少也知道好歹,還算是個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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