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比前頭幾個好。”二叔公也歎了口氣,此時果然當鋪裡陸陸續續,已經進來了不少客人贖回冬衣,三德也進來幫忙,臉上神色如常,似乎已經放下了繡花棉襖的事,也就不再留意。
今日當鋪比往日都忙,往常是天色見晚便上板子,今日忙到了掌燈時分,三德方才歸家,他在路上花一文錢割了兩塊豆花,繞到郝六哥家裡,郝六哥也還沒回來,三德便放下一塊豆腐,和郝六哥的老母親交代了幾句,自己回到家裡,解釋了一番晚歸的因由,家裡便做了豆花飯來——清水燒熱了豆腐,一小碗醬油醋,添了一點點茱萸,豆腐拌在糙米飯裡,攪幾下,又把調料淋上一點,吃下去滿嘴的豆腥味,不過也足可以裹腹了。
他今日回來得晚,家裡剩了大半碗飯給他,三德食量不大,儘力吃了半碗已經吃不下了,正好聽到門外郝六哥的動靜,便忙放下筷子,將郝六哥拉進廚房,道,“六哥,來得好,飯給得多了,我吃不下,你幫我吃幾口。”
他是從大碗裡舀飯舀豆腐到自己碗裡,的確還剩了半碗豆腐,半碗飯,看著也還整潔,還有一碟洗澡泡菜放在邊上,脆生生白嫩嫩的蘿卜,應該是舍得放了一點糖在裡麵,酸味中香氣撲鼻,郝六哥看了一眼,喉頭動了兩下,但還是堅決搖頭道,“給你侄兒們吃,我飽了。”
實在他這一輩子,吃得飽飯的日子並不多,三德知道郝六哥性傲,也就不再多勸,便叫了嫂子來收拾桌子,將郝六哥讓到堂屋,倒了熟水上來,問道,“可是在碼頭上探聽到了消息?今日可有活做?”
“今日來船了。”郝六哥心情不錯,“果然有活,而且聽說還會來更多船,生意倒是比往年好了——買活軍要買鐵,要買棉花,全天下的搜求,又運了一些很好的棉布來,價格也不貴,還要牛,要木料,這些我們川中倒都供得上貨!”
自兩千年前,二聖修了都江堰以來,川中便是日子很好過的地方,這裡有平原產糧,有礦產鐵,也可以種棉花,養蠶,也有自己的井鹽——而且因為井鹽的緣故,川中自古以來都大量養牛,可以說要孕育一個政權該有的要素,川中都並不缺,這裡的鹽糖都不算很貴,而且向外界的交通一向又很不方便,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那是再方便也沒有的。因此,這裡對於外頭的事情,一貫是不怎麼關心的,百姓們對於遼餉的意見也相當的大,遼東距離川中實在是太遠了,為了那裡的軍事壓力,要讓川中這裡的百姓家破人亡,著實是沒有道理。
但外界的世道不好,畢竟還是影響到了川中,除了關隴方向的反賊壓力,還有不斷進入川中的流民之外,敘州這樣的內河港口城市,很明顯可以感覺到的便是航運的蕭條,商船來得少了,需求也沒有以前那樣旺盛。以前——五六十年以前,敘州這裡的港口每天都塞得滿滿的,船塢裡擠滿了匠人,新船不斷造出來,商人們載貨到下遊去,連船都賣了,十艘船放出去,隻有一艘滿載著錢鈔的寶船返回。
現在,現在下遊要船的地方不多了,商業凋敝,貨也賣不怎麼出去,許多人飯都吃不起了,還買蜀錦做什麼呢?郝六哥這樣的碼頭苦力也很久都沒有吃飽飯了,要不是他跟著三德還學了點算賬的本事,又放不下家裡的老娘,隻怕早就出城去‘超生活’,又或者是去兩條街外的瓦子裡做幫閒打手,賠笑臉當龜公,賺些昧良心的錢。
“青頭賊要牛都要到這裡了?”三德有些驚愕,“是了,是了,那個報紙上倒是寫得清清楚楚的,三期都有,官府求購牛——牛我們這裡倒是多的。”
有井鹽的地方都大量養牛,而且吃牛肉,要勻一些年輕力壯的牛賣到下遊去不成什麼問題,看來接下來這段時日,郝六哥不愁沒飯吃,這個冬天也就很易過了。三德由衷地為郝六哥高興,又道,“六哥,那今日的船帶了報紙來沒有?”
“帶了,賣得貴,鐵錢要一百五,比上次又貴了五十,我也不曉得你們司理要不要,便不敢先拿,說好了若要買便明日送錢去。”
“要的要的,”三德忙一疊聲答應下來,進屋取了一百六十文來遞給郝六哥,“便是司理不要,我也要——走,乾脆現在就去碼頭拿,不然明日帶到鋪子裡,給了司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輪得上看。”
郝六哥便把錢還給三德,讓他自己拿著,三德也不客氣,二人一道走去碼頭——其實敘州城不大,也就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船驛,道明來意,取了報紙來,三德找了間燈火明亮的茶館,坐下來要了兩盞茶,小心地打開報紙,從頭版頭條開始一點點細讀,郝六哥也不敢打擾他,自己歪著頭看報紙上的字,四周人也逐漸不再談笑,都問道,“這可是買活周報?上頭都說了什麼?”
茶館東家索性走過來免了他們的茶錢,又送來兩碟瓜子,請三德讀報,三德便讀了頭版的《護航劫掠聲明》,頓時合茶館都轟動了起來,眾人本在議論遼餉,正納悶也未聽見什麼大捷,為什麼忽然減征遼餉——邸報上關於遼餉改海運的消息還沒傳出來呢。乍然聽到這聲明,頓時恍然大悟,都道,“為何忽然改海運?原來便是因為青頭賊護航——倒是一碼歸一碼,心裡有大義在。”
“看來這海運定然是極便宜的!”
“什麼護航,說不定就是……”
川地民風狂野,但茶館裡也不是什麼話都敢說,這話憋在了肚子裡,但旁人都哦哦地叫了起來,一副被啟發了的樣子,又有人道,“青頭賊的生意做得也太大了!各處都在買賣,他們究竟占了多大的地方,哪來這麼多貨!這裡買了,那裡也要買!這裡賣了,那裡也要賣!”
“真是天下第一會做生意的反賊!闖賊和西賊從不聽聞他們做生意!”
光是頭版頭條,眾人已議論紛紛,倒讓三德得了空,翻過第二版的醫學常識,去看第三版和第五版,這是他看得最仔細的板塊,看得雙眼閃閃發亮,看完了一段,便一扯郝六哥道,“走,六哥,回你家去,我有事和你商量。”
郝六哥什麼都不佩服三德,唯獨佩服他識字多,此時比往常要聽話。二人辭了出來,回到郝六哥的小院,也舍不得點蠟燭,就在夜色下低語,三德道,“六哥,聽我說,你會說官話,且力大無窮,不該困在這區區敘州碼頭上,自從看了這買活周報,我心底就常起了一個念頭,那便是買活軍那裡,糧食實在是便宜,你很可以去買活軍那裡討生活。”
郝六哥看了屋裡一眼,也低聲說起官話來——在他們住的這一帶,官話就相當於外語,不怕彆人偷聽了,因道,“三德,我如何沒有起過這樣的念頭?隻我家裡你也知道,一個老娘五十歲了,裹的小腳,自己掙不得吃,還有一個侄子,半大不小,自己養不活自己,我倒是能湊足船錢,大不了乞討去福建,可我一走了之,他們二人怎麼辦?說不得隻能半饑不飽混幾年,把老的送走,小的拉拔大了,我再自己打算。”
三德也點頭說,“我從前也這樣想,所以一直沒有和你提,你先彆急,聽我說——我已經先後兩期在這周報第三版看到招聘船工的了,這一期說得更明白,招聘船工,待遇從優,而且還多了一條——錄用後包闔家的路費。咱們後巷安叔,不是老船工麼?也就是近十年沒活給他做,他又命苦,一家人瘟疫裡都沒了,就剩他一個,拖著條瘸腿幫人修瓷器箍碗敲盆度日,咱們寬裕時也經常給他送碗稠粥去的。”
“他不會說官話,腿腳又不方便,自個兒是去不得南麵的,去了也不會被錄用。但你會說官話,你能背他——”
“你是說……”
“六哥,你想,從敘州到福建道,山長水遠,路費少說也要五六兩銀子,靠你自己,怎麼能攢到三人份的路費?但這船東家,既然會進了報紙來賣,可見便是有門路通聯著買活軍,而且報紙上我也看了,送船工過去,可以得政審分——這政審分對和他們做生意的商戶,就猶如命根子一般。你何不就認了安叔做乾親,和他當是一家人,合夥去了南麵?哪怕是賣苦力,在那裡賣苦力,又不比在敘州賣苦力強?”
郝六哥聽了,果然沉吟不語,三德見此,便知道他已十分心動,當下又說了些自己從報上看來的消息,堅定郝六哥的信心,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便是買活軍報紙上說了,給他們做活都包中飯,不管飯量多大,吃飽為止——這對郝六哥來說實在是很有誘惑力的。
“行!兄弟,多虧你想著。”果然,郝六哥沒多久就下了決心,有些興奮地道,“人挪死,樹挪活,總不能一輩子這麼吃不飽餓不死的吊著!我這就去和老娘商量商量——”
“且慢著。”三德也鬆了口氣,一把又將郝六哥拉了回來,深吸一口氣,忽地爬到地上,給郝六哥先磕了一個頭,這才在驚呼聲中被扶了起來,低聲說,“六哥,小弟還有件事求你,想求你帶個人走,隻是還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郝六哥雖然貌似粗豪,其實心明眼亮,他自己的事難下決斷,對三德倒是旁觀者清,歎了口氣道,“彆說啦,三德,老子曉得,是李家那個妹兒,是不?”
“要能幫,如何不幫?隻她在窯子裡,被看得嚴密,贖身我們又沒銀子,這又該如何是好?”郝六哥眉頭一皺,搶在三德前頭說,“你可不要動不該有的念頭,那是害了你自己——罷了,此事便由我來為你們想辦法!若是我能走得了,便包保也把她帶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