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郝六哥投軍(下)(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086 字 5個月前

“格老子的, 死也就這麼死了,便去南邊闖一闖又如何!”

秋雨連綿,屋外是大雨嘩啦啦, 屋內是小雨滴滴答,這屋子已經十分傾頹落魄,屋簷裡都長出了長長的草, 屋內家什腿腳完好的也早已不太多了,安叔搔著一頭稀疏蓬亂的白發, 將杯中劣酒一飲而儘,笑著一拍郝六哥, 依稀還可見當年的豪情, “怕什麼死?死了不過是一蹬腿的事, 死之前多少折騰點動靜出來!”

他愛吃酒, 這是家裡人都病死後留下的毛病, 而且每飲必醉,醉了以後便往往胡言亂語, 郝六哥也不知該怎麼告訴安叔,雖然買活軍是反賊, 但他們並不是去加入反賊一起謀反……或許到了那裡也要上陣打仗?其實他也不太肯定, 便不好糾正安叔, 隻道, “義父, 這些話外人麵前還是少說,免得惹來是非, 咱們就是去造船的。”

“是, 是。”安叔一縮脖子, 又露出誇張的謹慎之色來, 小心翼翼左右看了幾眼,又珍惜地吃了幾口酒,仿佛清醒了一些,乜斜迷瞪著道,“再說一次,咱們何時啟程來著?”

郝六哥今日在碼頭上已經和那邊說好,那商人果然是願意搭載船工去豐饒縣的——到了豐饒縣,再轉信江,便可去到買活軍的治下。船東細問了安叔一行人的身份,知道是船工安叔,義子兼徒兒郝六哥,五十歲的母親,再有六七歲的男童,安叔自己的十三歲親孫女,一共五人。

又問了是否識字,有沒有殘疾,能不能做活。便對郝六哥道,“從這裡去豐饒縣,路費很高,官價怎麼也要二十兩銀一個人——路上要走近一個月呢!雖說買活軍會付船錢,但醜話要說在前頭,買活軍也不是白白付錢,有這麼幾點,第一,過去了以後,你們都是要做活的,哪怕是你母親、你那個義侄女,也不能在家裡閒著,必須要聽從指揮,出去讀書識字,上學做活,而且要掙出船費雙倍的銀子,才能說離開的事,我的話你可明白?”

這倒是很正當的要求,郝六哥沒什麼異議,表示自己都從報紙上看明白了。那船東倒是高看他一眼,笑道,“你是個伶俐的,到了買活軍那裡,隻怕也有一番作為,既然如此,也不要你開什麼身份文書來,上了船都包在我身上,我們五日後就走,你們到時來上就是了,若過時也是不等的。你們若來了,我這裡就有你們的五個位置——莫看這不算什麼人情,今日消息剛傳出去,上百個人就來問我做活的事,若非你那義父是老船工,也有人證,還真不能挪出五個位置來哩。”

敘州城並不大,安叔做了一輩子的船工,自然也是羅祖教的人,這船東也是走老船了,手下也有羅祖教的弟兄,這麼輾轉推薦過來,證實了安叔的身份。船東所說的‘不要你開身份文書,上了船都包在我身上’,其實便是暗示郝六哥,這安叔是否有一個孫女,他也是清楚得很,隻是不予追究罷了。不管這女郎是拐賣還是私奔,反正上了船之後,都有他來兜著。

此時能在大江走船的商家,背後定有倚仗,郝六哥、安叔這樣的小人物,哪怕是惹出了對他們來說天大的亂子,對船東來說,也不過動動手指罷了。郝六哥心下十分感激,跪下去要給船東磕頭,船東笑嘻嘻地道,“不敢,不敢,若是郝六你在買活軍那處出了頭,可彆忘了帶挈兄弟便是了。”

有了船東這話,事情就好辦些了,否則便是將李小妹偷了出來,也還是無處可去的,這些窯子裡都豢養了不少打手龜奴,一旦有小妹娃走丟了,立刻氣勢洶洶大加搜捕,哪怕是逃往鄉間,也要防備眼線告密,除非躲入深山,或者逃上商船,否則總有被找到的一天。——不過李小妹這樣最低級的小妹娃,贖身價格也不過就幾十兩銀子,能出得起船錢,直接贖身就好了,也沒必要玩陰的。

仿佛自從下定決心要去買活軍那裡,這世道都沒那樣嚴苛了,聽到的都是些好消息,郝六哥便和三德商議道,“此事不好先叫小妹知道,免得她露出破綻,五日後你儘管上工,我去把她偷出來,直接上船走人。”

三德為人比郝六哥更好憂慮,搖頭說道,“萬一她有個頭疼腦熱,不見客人呢?這一向窯子的生意也不好,她們晚上都到碼頭上招攬客人,不如我們這幾日也去兜搭兜搭——”

三德定然是去偷看過那些紅姑娘好些回,想要從中找到李小妹,郝六哥看著三德的表情有些同情,卻沒有讚同他的意見,隻說道,“你不懂,小妹便是害病了,有客人點她,她也一定要出來的。而去碼頭的都是養熟了的紅姑娘帶頭,小妹娃怕逃,是不肯讓她們去的,你曉得我娘以前就是窯子裡的紅姑,那規矩我比你明白,便按我說的來。”

郝六哥的出身也是街坊眾所周知的,他母親是北地來的金花,若不是窯子裡的姑娘,怎麼會纏足呢?而且還是北地特有的折骨纏,走不了路,搖搖擺擺,不好出去做活。她當年被前街大官人從北方帶回來,養在家裡玩了幾年,玩膩味了,便逐出府自生自滅,郝六哥的父親收留了她,這是眾所周知的——雖說出身不體麵,但她讀書識字,生了兩個孩子都高壯,街坊鄰居也不敢十分欺辱了去。隻是這件事又不光彩,三德從未聽郝六哥提起而已。

話都說到這份上,三德便不再多說什麼了,隻幫著郝六哥將家裡的物什,連著房契,都送到厚澤當做了死當,好歹湊足了十五兩銀子的隨身盤纏——他們家實在也沒有什麼東西是值錢的,一間房也都快倒了,再有房外一個窩棚而已,能換到十五兩銀子已是看在三德的麵子上。

這幾日安叔、郝六哥的動靜也瞞不過街坊,因郝六哥一向有些威望,一時眾人都動了心,來問他們去向的絡繹不絕,更有好事的請郝六挑頭,帶弟兄們一道出去闖闖。郝六道,“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年來,咱們碼頭兄弟日子實在不好過,都巴望著有個好去處。我郝六便出去給大家探探路,若日子還過得,便是砸鍋賣鐵也必要將各位兄弟都帶出去,博個肚飽腸飽,沒得每年冬天都凍死餓死病死,這心敢向羅祖發誓,各位兄弟信我便是了!”

他們這些碼頭苦力,多多少少一腳都和羅祖教有些乾係,郝六在羅祖教內雖無職司,也無錢供奉,但這時候大家都承認他的身份,興高采烈喝彩起來,還有些兄弟張羅著要送程儀,都被郝六婉拒了,道,“看報紙上說,今年冬天更冷,有餘錢的都趕緊去贖冬衣,好生保重,來日還有再見的時候。”

因有了這些事,郝六去瓦子的時候,那幾個龜公便都調侃他笑道,“稀客,這是臨走了來嘗嘗咱們川妹的味道?”

此時的底層男性,一輩子不能成親,隻能打光棍到老也是再常見不過,如郝六之父一般,能娶到從良伎女的已十分值得炫耀,因為伎女往往好顏色,且知書達禮,能教孩子認幾個字。其餘的大老爺們,想要泄欲,除了兩兩做兔兒爺,便是攢錢來瓦子、窯子,去半掩門。這種交易的價格也是天差地彆,豐儉由人。

有錢人去打茶圍,吃茶吃酒都要二三兩銀,非得來吃了幾次才能做新郎,甚至還有縣老爺親自點花魁的,要梳攏這樣的花魁,還要額外開發‘聘禮’,辦婚儀,數百兩銀子一親芳澤的也很常見。而窮人來的瓦子,有時候甚至三四十文便能快活一次,隻是來見客的便多是半老徐娘,甚至連白發蒼蒼,四十多歲的老婆子都有,那要價便更加便宜了,二三十文便能成事。甚至還有些窮人有意地揀選這樣便宜的伎女,專在燈下行事,‘能省一點是一點’,反正那一點如豆燭火下看著都差不多。

不來瓦子的人也有,譬如三德這樣有一份正經職業的夥計,便多是不來的,店鋪的夥計都有明確的規矩,不得在外嫖宿,若是和錢財有關,甚至人身自由都要受到限製。像是晉商的鋪子,掌櫃、夥計幾乎一輩子都在外地櫃上,幾乎從不出門過夜,幾年回家探親一次,若是娶親,孩子多是這時候生的,直到老了才帶著錢回家養老去。如三德這樣時常還能回家的,已經是厚澤當規矩寬鬆,再一個三德手裡沒有掌著鑰匙的緣故。

還有郝六這樣,有家累,胃口又大的人,幾乎一輩子都沒吃飽過,也從不肯來這些地方開葷,彆人請他,他也不來,因為他是無錢還的,他連更便宜的象姑館都不去,此時站在門口多少有些局促,笑道,“剛賣了房子——這出去了誰知道怎麼樣?死前總得快活一次。”

這是很說得過去的理由,龜奴們並未起疑,還讓他到屋裡喝茶,笑道,“你要選誰?小翠花?小金鳳?蜘蛛精?小妲己?”

他們說的這都是一次二三百文茶錢的,在瓦子裡也算是上等姑娘了,郝六道,“原先後街李家小妮呢,我和她慣來要好的,倒照顧照顧她。”

李小妹便宜,雖然年輕,但她生得一般,腳也大,身量細弱,和蘆柴棒似的,半點算不得弱柳扶風,她進來的時候年歲又大了,不能裹腳,也不會吹笛撫琴,進來就做了低等的小妹娃,一百五十文便是一次,沒客人的時候還要幫著紅姑娘端茶倒水,應付人客,又要去後院晾曬灑掃,隻有洗衣劈柴這些重活不給她們做,恐怕把手腳做粗了,妨礙價格。

這樣的小妹娃沒有自己的房間,在瓦子裡也被人欺負,有人點她了,她方才往空房間來,完事後回去睡大通鋪。晚間姑娘們一起去碼頭上攬客,她攬不到,回來就要被責打——都拿軟鞭子抽,不留痕跡但鑽心的疼。李小妹被賣了四五個月,被打得背都駝了,穿著單衣,抖抖瑟瑟像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大鳥,臉上胡亂打了兩坨胭脂,被領進屋裡,見到郝六哥,麵上似笑非笑,含糊地叫了一聲人,便盯著腳尖不講話。

郝六哥打量李小妹幾眼,心道她倒是胖了些,這裡雖然處處不好,但也比在家時能吃些飽飯。他道,“小妹,還記得我嗎?”

李小妹輕輕點了點頭,郝六哥走近了幾步,她似乎想躲,但肩膀一退,又縮了一下,半晌,慢慢抬起頭來,擠出一個笑,仿佛為了證明自己見到郝六哥是開心的,抖著嘴唇,輕而顫抖地說,“多、多謝六哥,照、照顧我生意。”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