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便艱難地伸手去解盤扣,郝六哥心裡難受,低聲道,“噓,彆說話!你裹腳了麼?可能奔跑?”
李小妹動作頓了下,驚愕地看著郝六哥,似是有個伶俐的、聰慧的小姑娘從這遲鈍滑稽的胭脂麵具之下慢慢回轉過來,她麵上的疑問突然凝固了,換成了恍然,發出了低聲而又急促的判斷,“是三德請您來的麼?六哥,彆犯傻——劉老爺是怎麼樣的人物,扯進來連你們都被連累!”
郝六哥和她一時說不清,見窗外似乎有人影在動,便一把坐在床上,推動著床幃,使這不太牢靠的床幃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李小妹也明白過來,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逼迫著自己從嗓子眼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郝六哥低聲問,“你房裡有細軟麼?”
李小妹隻是使勁搖頭,也不知道是沒有細軟,還是不願連累郝六哥和三德,郝六哥也不管她,隻壓著嗓子,飛快地說,“一會完事以後,我從後門出去,那隻有一個龜奴看門,我會把他引開,你出去往碼頭走,安叔在碼頭船上等你,你就鑽到船上,安叔,我娘都在上頭,你鑽到箱子裡去,什麼話也彆說。船今晚就開了——是三德請我來的,你要是不走,下回就得他自己來。”
最後這句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李小妹呆呆地望著郝六哥,半晌才仿佛猛然醒悟過來,用力點了點頭,一張臉漲得血紅,輕聲急道,“我聽話,我聽話,你不要叫他來,不要叫他來!”
說到這裡,她突然湧出了眼淚來,郝六哥又搖了搖床,忽而站起身來,虎吼一聲,手臂上肌肉僨起,猛搖了一陣子,李小妹站在一邊,低頭擦著眼淚,不出聲地抽著肩胛,她雖胖了一點,但骨頭縫裡還是幾乎都沒有肉,肩膀一伸一縮,看著病態的滑稽。
過了一會,她慢慢好了起來,又忽然將自己頭發揉得亂了些,剛穿上的衣衫,也用手搓了兩下,讓它看起來皺皺巴巴的。郝六哥細聲問,“時間差不多了吧?”
李小妹現在越來越像個活人了,她雖然依舊極其羞愧,且還有些無法回神,但對問話的反應終究比之前快得多,“挺久的了……他們……他們都很快的。”
她有些臉紅,但還是儘量說完,“有些人就一會會。”
郝六哥也就鬆開手,有意發出一聲歎息,又將床褥弄得淩亂,低聲和李小妹多囑咐了幾句,便把手背在一邊,響亮地咳嗽一聲,推門出去,又回頭問道,“茅房在哪?”
李小妹指了個方向,慢慢地福了個身,低聲說道,“老爺慢走。”
這些小妹娃一貫都是如此,遲鈍粗俗,不知禮儀,隔了個院子,遠遠的幾個茶壺小廝看了,都是有些不屑。這樣低等的客人,也不值得他們迎來送往,便目送著兩人各自折向兩條道,一條是去茅廁,一條則是去井裡,打水來擦床,這房間也是歸小妹娃們自己收拾的。
此時已近傍晚,客人漸多,眾人很快都忙了起來,不久房間都滿了,幾個茶壺便埋怨李小妹偷懶,也不曉得來擦床,隻好隨意拉了個小妹娃讓她去收拾,待到一兩個時辰以後,第一波客人快散了,班主猶不肯讓紅姑娘們休息,要讓她們去碼頭拉客,叫小妹娃過來服侍紅姑娘梳洗時,這才查對出少了個李小妹。
班主發怒道,“懶批!不抽她是不學好噻!去她們屋裡找她!”
屋裡卻也沒有,一時又有人懷疑她跳了井,這事也常見,尤其今天有原本的老相識來光顧她。瓦子裡很多半路賣來的姑娘尋死,往往最高峰就是第一次被原本的老相識光顧。
“不對啊,”也有人說,“她是後街來的,後街的老猴、老王不都愛光顧她麼?未必老郝來了就要尋死。”
一個小妹娃,夜裡正是生意要緊時,也顧不了那麼多,隻能明日再找了。這裡班主忙著打發紅姑娘出門,等第二日起來細細查問,聽說郝六走的時候是從茅房那裡後門出去,不由有些起疑——後門巷子人少,是不是他趁亂拐帶了李小妹呢?
派人去碼頭打聽了一番,郝六早已走了,闔家走得一乾二淨,連房子都賣了,說是去外地投親,他那日從瓦子出去,又四處辦事,都是光身一人,此時船早已開走,實在無處對證,再說郝六無緣無故來拐帶一個小妹娃做什麼?他家這樣窮,還養得起媳婦?
才來了四五個月,白吃了許多飯,也沒賺什麼錢回來,這生意做得很虧,班主氣得咬牙切齒,卻也不值當為了一個小妹娃再追查下去,隻怒道,“她哥哥還活著不是?來人傳信去鹽井,叫人打他四十鞭!傳話我們四處的兄弟,找尋這李小妹——天大地大,她便以為她能跑了?我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裡去!她死了還好,隻要她還活著,這筆帳早晚要算!”
如此過了數日,又有人說在下遊見到了女屍,眾人便說隻怕還是李小妹跑了去投水,也未可知。流言從江邊傳到瓦子,又從瓦子傳到了厚澤當,三德在庫房裡擦幾個古董花瓶,聽見外麵的話聲,無聲地笑了起來。
窗外的天滿是陰霾,隻有一線空當,射出模糊而刺目的白光,三德透過窗柵望著那一線光芒,他臉上打下了一重一重的陰影,嘴角的笑容卻逐漸擴大。他突然無聲而快活地大笑了起來,眼底的愁緒似乎在不斷的消解,有一種久已失去的,對未來的盼望,正在慢慢的滋生,他雖然隻是單調地揮舞著手裡的雞毛撣子,但他的眼睛卻好像在快活地跳舞。
聽到外頭喚了一聲‘三德’,他又趕快應了一聲,收起笑容,快步跑了出去。
“司理用煙。”
哢擦一聲,火鐮打過,一縷青煙,三德清清喉嚨開始為司理讀報,“買活軍第一批護餉船隻將於十月中出發,攜帶有毛巾各尺寸十萬條、秋衣褲十萬件、毛衣毛褲十萬件、棉衣棉褲五萬件、蜂窩煤二十萬噸、雪花鹽、雪花糖……請各地沿海官兵,謹防擄掠……”
“毛衣褲是什麼?”司理和朝奉已閒談了起來。
“這麼多雪花糖!買活軍可是有錢!”
“唉,他們要是沿江而上,擄掠一番,倒是好了……”
他們沒有留意到小折庫麵上的笑容,隻是習以為常地聽著他的附和,“是啊,什麼時候買活軍要是能入川看看,那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