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綁架張宗子(上)(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428 字 5個月前

又有人道,“買活軍還說自己會擄走百姓,怎麼不擄走我算了?這鳥書讀了有什麼用啊,還不如從了謝六姐去學仙術——喂,你們可看見了沒有,那些個專門學校,當真是神乎其神,連預測天氣的都有,若說謝六姐不是天妃轉世,我是不信的!”

原來這幫富貴子弟,生性便專是頑劣,雖然長於溫柔鄉中,自幼衣食無憂,按說最該眷戀太平,但偏偏就是他們不肯安享富貴,閒來總要生事。總是長輩們說東,他們就要往西走。自從幾年前買活軍崛起,陸陸續續有些新鮮玩意兒傳過來,眾人便留意上了這些‘青頭俵物’——那些東瀛來的漆器、寶劍,也是外夷出產,但物以稀為貴,在南方便很受歡迎,而青頭俵物則又要比東瀛俵物來得有趣得多,也更為昂貴難得,又是反賊所出,增添了神怪色彩,更加引起了他們的興趣。

那些俵物中,最有名的還屬自行車,當年鎮守太監將自行車送回武林鎮守府時,據說便是轟動街道,隻可惜那時張宗子還在老家,並沒有見識到當時的盛況。再之後便是手表、懷表,以及手鏡等物,無不是小巧玲瓏、千金難買,原本因為貨從運河走,武林這裡還能有幾樣流落出來,每凡巨富之家購入,都能引起轟動,滿城士紳請托人情隻求一觀。得者也是眉飛色舞,認為這是得意之事,足以說明自己‘很有辦法’,甚至以此作為結交上官的敲門磚。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武林這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對青頭俵物的追求實際上已經相當公開化了,便連百姓們也不覺得要和買活軍做生意有什麼特彆見不得人的地方——當然還是不太好的,要避開官差,但眾人也敢於公然談論,甚至是到處的呼朋喚友,到鄉間去搜羅各式貨物,過來和買活軍交易。

倒是這些富家子弟,家中的生意多不歸他們管,他們純粹便是出於心中的叛逆和好奇,很想要自告奮勇,被買活軍擄走了去,做一段時間的活死人,至少也吃一吃人們口中傳說的炸物,又再嘗嘗買活軍那裡的海帶水——這都是曾去過買活軍的掌櫃們,口中流傳出來的新奇。

“讀書,讀什麼書?”還有些更叛逆些的紈絝便坦然言道,“治世的學問,什麼不比這之乎者也,什麼截搭硬搭、起承轉合的八股有用?哪怕是學一學預測天氣也好啊!學種田的,按報紙所說能提升產糧,學算學的更重要,能造船能造機器,造梳棉機,報紙上說得清清楚楚,就這梳棉機,便可將皮棉梳理的效率提升六七倍!我們江南本就是棉花產地,現在卻還要將皮棉賣給福建佬,為何?不就是福建佬有梳棉機麼!這機器的重要,便可見一斑了!這道理,聖賢書中有嗎?”

“再者說了,這反賊協運遼餉,還公然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這不等於是朝廷的奇恥大辱嗎?為何朝廷還不發作,還這麼的裝聾作啞,連榕城住了個延平郡王的事情都遲遲沒有發邸報?還不是不敢和青頭賊打?為何不敢?不就是朝廷無錢、無兵、無炮麼!買活軍的紅毛小炮,何等厲害,他們要打就打,要走就走,此時主動實在操諸於青賊手中!朝廷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青頭賊可是半點不講什麼大義道理的,也不讀聖賢書,不考八股,他們的課本咱們誰沒看過?哪個還雕琢文字,哪個還考典故?人家考的是這裡!”

說話的卓珂月比了比太陽穴,“考教的是辦實事的才乾,是搞研究造機器的本事,是種田栽樹的本事!我看這才是真正有用的考試!不比咱們,寒窗苦讀隻為了這敲門磚,門開了以後,一片茫然,什麼經世濟事,怎麼救國救民,書上一律沒有,自個兒琢磨去吧!宦海沉浮,琢磨不出來,活該你一輩子倒黴!”

山房中頓時響起一陣哄笑聲,張宗子也是熱血沸騰,忽地跳到桌上,道,“諸位好友,聽我說,聽我說!”

“說到會玩,在座的誰也比不上我張宗子,這話——我這樣說,諸位都服氣罷?”

雖然能和他結為好友的書生,家境絕不會差,但這些人中,張家的確最為富裕,對張宗子也最為寵愛,這一點是不假的。他們身上所穿的一套秋衣秋褲等等,都是張宗子找了門路,買來相贈,況且他少有才名,文采也是眾人中最佳,因此眾人都應和道,“是你最會耍,宗子!”

張宗子傲然笑道,“既如此,我們便來耍個大的——誠如珂月所說,鬥雞耍狗,不過是娛樂小道,究竟於國於民無益,那琴棋書畫,陶冶情操而已,便是這聖賢之書,嗬嗬,與我們也隻是敷衍塞責,無奈為之,深心裡著實覺得讀之無用。滿腔的心思,隻是寄托在戲曲之中,其實也不過是渾噩度日。真正想做些什麼,實在是沒有門路,便是我編寫的那些驗方合集,和青頭賊那裡的牛痘相比,卻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心中時而泛起那虛無縹緲的憂鬱之色,卻又不可名狀,本以為此病今生難治——卻直到兩年前拿了買活軍的教材在手,便仿佛不藥而愈了,隻覺得天下間,有趣好玩之事果然還有許多,隻恨從前咱們不懂而已。那物理、化學,雖然看得似懂非懂,卻也是趣味盎然,不知為何在外頭從未學過這些,凡讀書便隻能讀那些個‘文科’書籍,於理科是半點不懂。”

“咱們私下也曾想要做些化學實驗——但在買活軍之外,又上哪去找那些什麼玻璃燒杯,什麼顯微鏡呢?實在今日,以我這古今第一頑主的身份,便將話放在這裡——如今普天之下,第一好耍的地方,莫過於買活軍!諸位兄弟們,我說得可對?!”

眾人多多少少,都有同感,這幫子弟自幼生長在文華薈萃之鄉,耳濡目染都是飽學之士的風采,若說各種有用無用的知識,的確極為豐富,愛好也都不缺,隻是心中總有一些若有若無的遺憾——仿佛所學的都是無用的知識,而又不覺得有什麼有用的知識值得學習,因為他們所見到的一切,無不說明了一個道理,那便是當官做事,壓根就不靠書上學來的知識,這些見識在考過科舉之後,所剩下的便隻有妨害,若是真的學書學傻了,按著書裡教授的去做官,那便等於是找死。

但要說還有什麼知識,是真正有用的呢?直到他們通過種種渠道,獲取到了買活軍的教材,這才仿佛見到了什麼是真正有用的知識——在買活軍那裡,占據了天下所有讀書人精力的聖賢之書,完全淪為了一種實用性的科目,他們教授識字,隻是為了一點,那便是讓所有人都認字,這樣能夠便於文書往來,便於教育和管理。而買活軍對‘文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事說清楚,不能前言不搭後語,然後便沒有了。

除此以外,他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來教授更多彆的東西,算學——物理、化學、生物……這些課本哪怕隻有第一冊,也令人如癡如醉,即便所說的都是假的無法求證,也讓人本能地想要信服,想要了解。和張宗子一樣,大多人對青頭俵物的推崇,都是從教材開始的。這些讀書人看買活軍的簡化字壓根沒有障礙,幾年間私下流傳,幾乎個個都有自信——倘若去了買活軍那裡,他們是很可以通過買活軍的掃盲班考試,甚至也可以考得上吏目,是足以養活自己,甚至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的。

若隻有青頭俵物,恐怕還不能激動這些慘綠少年,就是因為教材打下了底子,這半年來,又發了報紙,張宗子想去買活軍處見識一番的心思,便越發的熱切了,正好近日又鬨出了這所謂幫辦衙門的亂子,張宗子便更看不上朝廷了,覺得在武林讀書的日子,實在是相當的苦悶,哪怕是去買活軍處做做苦活,也不失為一番見識。因此便鼓動著眾人一道,至少買活軍抵港之時,要去親眼看看,混不混得上船再說,至少彆老從彆人那裡尋摸青頭俵物,自己先去看看這群青頭賊的真容。

這群好事紈絝中,年歲最大的也不過是二十啷當,從不知民間疾苦,又遠離家人,並無長上管束,聞言自然是極力讚好,當下便推算了買活軍到港的時間,又每日都派出眼線,仔細觀察河坊街眾店鋪的動向,這一日果然有了線索,卓珂月回到山房,興奮地道,“來了來了,我看著好一隊腳力從花粉店的庫房出去,都挑著空擔子,這一定是船來了去進貨的!”

眾人一聽,便按照事前計劃好的,都換上了全套的棉服,裹了披風,又戴上了防寒的風帽,乘驢出了城門,往錢江邊上過去,路上遇到熟人,隻說是去城外訪秋,倒也無人猜疑,便讓他們一行人出城去往錢江方向。

不過,此時的武林港,正經港口是在內河,海港這一側是沒有建築的,眾人來到錢江一帶,隻見農田處處,遠處漁船點點,尋覓了半日,天都快黑了,這才見到三五成群的村民,各自都挑著擔子,裡頭顯然是食水河鮮,踩著土路往某處而去。

眾人催驢上前,假裝是去找買活軍做生意的商戶,這些農戶也不猜疑,便指了路,道,“快去,從下午起好多人呢,熱鬨得很,去晚了,貨都賣完了!”

從上午走到現在,一路,但好幾人心裡已有了退意,此時終於找到地頭,也都是精神一振,沿著小路上下顛簸,催驢小跑,走了好長一段,果然見到錢江入海口的一片灘塗邊上,聚了許多人,遠處又停著許多大海船,這大概是張宗子一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規模這麼大的船隊,竟有數十艘停在天邊,映著夕陽,斜陽中金光點點,景象動人難忘。

仿佛一片小品散文就在筆端,張宗子站著出了好一會神,這才繼續往前走,隻見近處隻停了一艘小舢板,上頭站了五六個青頭軍士,竟是有男有女,讓他嚇了好大一跳,暗道,“青頭賊的女娘果然煞是厲害!”

他們幾人走到海灘上,眾人也不在意,隻是偶然看來幾眼,張宗子戴上風帽,默不作聲站到人群邊沿,遊目四顧,心下思忖道,“船不開進來,怎麼做買賣,這是個什麼章程?”

剛這樣想著,便聽到舢舨上,一個女娘軍士用官話說道,“現在還沒漲潮,不能運貨,正好登記撲買,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嗎?”

張宗子也顧不上那女娘的容貌,一聽這話,便頓時抖擻精神,暗道戲肉來了,運足了目力,要看買活軍這搶掠買賣,到底是如何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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