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九千歲下野(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331 字 6個月前

“出來了, 出來了。”

外院一陣輕微的騷動,伴隨著輕輕的擊掌聲,十幾個小廝陸續從西門內那排倒座南房中小跑了出來,消失在通往馬廄、車馬院子的側門中, 引來了外間遞本子候見的官員們好奇的窺伺眼神, “看來九千歲又要叫見了!”

不分黑夜白天, 九千歲的府邸門外,是不會少了人的, 一般的外地官員進京敘職,倘若不來遞本子,那是很嚴重的不敬——甚至便可以認定為是西林黨了, 不論是辦什麼事情都不會順利的。當然了, 九千歲也不會立刻就見, 總要等上十天半個月的,見了一麵,不論是升遷還是來交割差事,程序才能往下推動。在此之前,去哪個衙門都是一問三不知,‘且等著罷’!

自然了, 進京乾謁, 這是多少年來的老規矩,隻區彆在於拜望誰罷了, 整個官僚係統也都習慣了這樣慢悠悠的節奏,一般任滿上京敘職,想要鑽研前程的小官, 早都習慣了在這寬敞的門房內坐著用茶乾等, 一般沒事便來點卯, 等個兩三個時辰,和管家賠笑閒話,再塞點孝敬——所以說,當官怎麼可能不收些什麼呢?若囊袋裡空空如也,彆說高升了,隻怕連貴人的一麵都難見,一缺都難求呢!

便連朝廷,也考慮到這種情況,他們給重臣修建賜宅時,總會特意地將門房修得寬大一些,也是方便了等候的官員們。九千歲府上豪奢,連門房配的都是一格格的玻璃窗,夜裡還點了玻璃燈籠,屋內相當明亮,一群小官羨慕地看著幾個中年人在長隨的前呼後擁之下,出現在院子裡,很快便有人將清油小車拉到了院子裡,這幾個身穿道袍,神色各異的中年人,或者是鑽入車中,或者自行出門,在下人服侍之下跨上馬背,由眾小廝小跑簇擁著,身子隨馬背節律搖晃,不疾不徐地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是田大人、吳大人、崔大人、李大人。”

有人細聲說著,“隻怕是為了買活軍的事來的——”

說了這半句,便不敢多嘴了,又是低頭用茶去。旁人也全然不敢搭話,或是嘟嘴,或是蹺腿,或是撓脖子,或是乘了人多,自己在角落裡,從懷裡掏出話本子偷看,如此種種眾生態不一而足,令人發噱。一旁的管家長隨也不來糾正,眾人全不知道還有一道身影站在內院門的陰影裡,好奇地打量著屋內。

對於這種隨波逐流的小官,皇帝的興趣並不是很大,隻看了一會,便示意九千歲陪自己回屋,“今夜就去東華門府裡吧。”

“是!”

幾輛車早備好了,眾人從後花園直接出去,四周密密實實,全是廠衛的高手,將車輛護得風雨不透,皇帝在車內端坐著也覺得悶熱,拉開領口扇了扇風,抱怨道,“不是說小冰河嗎?為什麼夏天還這麼熱!”

九千歲在他身邊跪坐著,顯得非常的老實,上車以來,便忙於為皇帝點香、扇風、倒水,完全是跟在車內服侍的親近仆役做派,聞言一笑,道,“小冰河是冬天更冷,夏天也可能過熱——這般還好,熱得早、熱得久,糧食還能種一季的。若是夏天也沒比從前熱,那才真沒法種地了。”

“歐羅巴那一塊,便是如此吧。”皇帝便隨口地說起了他從《世界地理》上看到的知識,這是中級班的內容,皇帝在過去的兩年裡,已經自學完了掃盲班和初級班的教材,這速度實在地說不算慢。“他們那裡受副熱帶高壓影響,冬天不冷,夏天麼,又熱又乾燥,雨熱不同期,這就很糟糕了,是以他們的農作物總是不高產。”

九千歲居然能接得上他的話——他雖然不愛學習,識字也不多,但凡是皇帝流露過興趣的學科,九千歲便在私底下聘請名師自學,總之,不會出現皇帝感到和他無話可談的情況。

“是的,是以咱們這幾年還算是不錯的,至少雨熱同期,收成還是好一些,還能有一口飯吃。”

“這種特點,也好,也不好。”皇帝微微閉著眼睛,饒有興致地和九千歲討論了起來,“知道自己在土裡刨不出食兒了,便總想著往外跑,他們那裡航海的熱情比我們高。我們麼,地大物博,什麼都有,自古以來都是彆人來和我們做生意,我們開船去和彆人做生意的,仔細想想,還真沒有。”

“也是這些年收成真不好,否則,咱們這裡還真沒有什麼非得從外頭買的。”九千歲其實也並不是這樣想的,隻是為了捧哏。

“沒有麼?彆說買活軍的紅衣小炮,就連西洋人的紅衣大炮,我們也是造不出來的。”

皇帝果然搖了搖頭,他的情緒有些低落下去了。“船多了,世界就變得很小,今後的天下,將和以前大不一樣啦。有些東西,光靠買也是不行的。”

這自然是這個理兒,尤其是兵器這東西,自己不能造,那是不行的。現在西洋人肯賣給敏朝,那是因為船還不夠多,他們最多運來幾千人、上萬人——這樣數量的士兵或許可以欺負呂宋島上的土著,但拿敏朝這樣的龐然大物是沒有一點辦法的。即便是衰弱、混亂的敏朝,也不是外洋人能想著征服的——但看過買活軍的報紙之後,似乎眾人的思維方式和以前相比不一樣了,至少是更開闊了一些,因此大家很容易便能想到,這完全是船還不夠多而已,如果有一天船的數量變得更多,西洋人能運來十幾萬士兵的時候,情況就不會像是現在這麼簡單了。

九千歲低聲應是,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直到車馬進了東華門外的彆府,親衛們撤了出去,隻有兩三個小中人在前頭挑燈引路時,皇帝才一邊走一邊和九千歲商議,“今日田任丘的三策,伴伴怎麼看?”

“福建道給他們,是意料之中的,倒沒有什麼。”

九千歲其實也一直在思量今晚田任丘的獻策,聞言張口便說道,“至於說封王,也無非就是一個名分,內閣也不會多嘴的。修好、通商、遣使,都是懷柔之策……”

“我是說,把信王派去福建的事情。”皇帝打斷了他,“這件事,伴伴是如何看的?”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九千歲卻刹那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忙道,“此為田任丘之策,奴婢事前毫不知情,請皇爺明鑒!”

皇帝沉默半晌,這才點頭說,“嗯,朕相信你。”

又問,“那你說,該把信王送去嗎?——結親的話,便不要提了。”

要說讓信王和謝六姐成親,這種異想天開般的夢話,不過隻是和西林黨要求征伐買活軍一樣,都是拋出來討價還價的。且不說謝六姐會否答應,隻說朝廷這裡,如果謝六姐答應了,他們便能安心嗎?這種事完全是麻杆打狼兩頭怕,謝六姐怕自己和朝廷結親以後,便會失去獨立政權的地位,又或者生下繼承人之後,令朝廷宗室入侵——難道朝廷便不怕謝六姐擁戴信王,打到京城來做個攝政皇後?

而且,信王也是不好輕易離京的,此時信王在朝局中的地位,實際上無異於太子——皇上登基不過四五年,才二十多歲,若是太平時節,便是膝下暫時還沒有子嗣,臣子們也不會太過心急,不過若是如此,一般也會在京城中準備一名成年宗室,這其實是很有必要的。如果皇帝出事,便立刻能有人來頂上,主持朝局、挑選皇嗣、擁立新君,這些事臣子們不能出麵,那是僭越,必須要一名有威望的宗室來辦理。

當然了,若是太平年間,礙於禮法,即便皇帝猝崩,這宗室對於皇位也很難構成威脅,不過這幾年來朝局不好,信王的存在又有了一重意義,正所謂亂世思長君,若是皇帝猝死,留下的子嗣又太過幼小,那麼由信王來登基是較妥當的選擇。

因為這一點,也因為朝廷的確沒有錢了,信王迄今都沒有就藩。不過,由於皇帝還年輕的緣故,雖然前幾個孩子不幸都因為瘟疫和自身的疾病夭折,但也沒有人請信王出閣讀書。此時的信王,身份相當敏感,但因為他和皇帝的關係很好,感情非常真摯,處境並不算多麼艱難。便連九千歲,也不敢對信王有什麼不敬,雖然信王明顯是不喜閹黨,反而對西林黨的好感較高。

這就是沒有接受帝王教育的皇子常有的天真,也是因為如今教育完全被儒生壟斷,而西林黨又掌控儒生的言路。閹黨迄今沒有成功籠絡到大儒為自己所用,九千歲也不敢插手信王身邊的近人。就連田任丘一竿子把信王打發到福建去,這樣的想法也是九千歲不敢提的,他心中自然有一根弦兒,知道皇帝的底線在哪裡,閹人想要插手皇位繼承,這是末世之兆,皇帝是絕不會容忍的。

不過,自從皇帝戒絕了服丹的愛好,並完全投入了對買活軍的沉迷中去之後,他的身體要比五年前反而好得多了。首先,他完全遵循《買活周報》上關於飲食健身的建議,日常少油少鹽,杜絕肥膩甜食,每日堅持運動,早睡早起,又養成了練武蹲樁的愛好,年輕人本來身體底子就滿好,一旦節製勤練,不到半年,一身腱子肉就出來了;

其次,皇帝現在除了一些朝務之外,也很少去後宮,而且還按照買活軍的辦法,讓各宮嬪妃選侍登記信期,挑選易孕的日子排班侍寢,而且還要她們讀書習字,因為買活軍說,如果母親識字,大腦得到開發,也可改善孩子的質素。九千歲和奉聖夫人都是很知道宮裡的事的,皇帝現在的荒唐完全和之前是兩個方向,他甚至是按考分來進行侍寢選拔的,不管是多麼千嬌百媚的選侍,若是不能及格,那也沒有侍寢的資格。

除了這樣為了子嗣的辛勤勞作之外,皇帝時常會把皇後接到身邊陪伴,他依舊不上朝,把大多時間都投入在物理實驗上,他如今的樂趣便是按照買活軍送來的化學、物理書籍做試驗,木工活久已經不做了。而群臣對這樣的變化也保持了沉默——主要是他們大多也不知道物理實驗都是什麼玩意兒,而且比起皇帝的愛好來,啟用買活軍運遼餉這種事明顯更荒唐得多,更值得他們去攻訐。

這兩個變化,對於皇帝的身體顯然是很有好處的,他作為皇帝其中一個本職工作,至少現在完成得很出色,宮裡同時有四五個身子沉重的妃嬪,不管怎麼說,至少能有一兩個男丁吧?而且這一次也不用擔心孩子會染上天花,之前的幾個孩子,很多都是被京城流行的瘟疫給帶走的,高高的宮牆也防不住疾病的傳播。但去年以來,不論是出血熱還是天花,的確都已經很少聽聞了——現在北麵的城鎮,凡是有一點餘力的,都在號召滅鼠,而皇帝和信王等人,也早已接種了化妝從買活軍處買來的牛痘疫苗。

一年就能生產上四五個後代,兩年、三年如此積累下來,十幾個子嗣不可能全都夭折吧?這一年多來局勢的變化,讓信王的將來又變得有些不確定起來。九千歲心底不住地揣摩著皇帝的心思,心想皇帝是否想要順水推舟,排除信王進入皇位繼承序列的可能——若是如此,對九千歲自然是好事,不過,皇帝安康的現在,他也並不怎麼看重信王對他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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