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北方巨獸的壓力(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685 字 4個月前

嘩啦啦——

響亮的衝水聲, 從淨房內回蕩了出來,多少打破了窗前那肅穆景象所傳來的緊張氛圍,卻也讓幾個站在窗邊, 凝神觀察著街道的觀眾,彼此不滿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又有些嫌棄地瞥了門口一眼,“難道你沒有見識過占城港的船隻嗎?難道我們不是在順安港登船北上的嗎?福流,你的心胸和膽量都相當窄小!你還是彆到窗口來算了!”

“我……我……兄長, 我不是膽小,我是……”

捂著肚子, 麵色有些發白, 倚著牆麵站著的, 正是安南兩大雄主之中,和占城港接壤的阮氏家族的一員, 也就是如今的阮主阮福源之幼弟,阮福流, 可想而知,可以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的,也必然是阮氏家族中他的長輩。要知道,如今阮家雖然還沒有確實的名分, 但的確是廣南之主, 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中, 猶如藩王一般, 作威作福,和其餘官吏之間,都有君臣之份,除了阮家自己人之外, 沒有人敢對阮福流這樣說話,更不要說公然地流露失望之情了。

不管怎麼說,今早去看了海軍晨練之後,阮福流被那股子氣魄嚇得雙股戰戰,當時就變了臉色,並且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短短一個多時辰,便嚇得去了五六次淨房,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倘若不是他們這些外藩貴賓,擁有一出特設的觀景台,旁邊也設了簡易廁所,恐怕阮福流都要丟人現眼,當場嚇得尿了褲子,如此把阮氏的風評都給玷汙了呢。

這樣不爭氣的子弟,完全是雪上加霜,讓阮家使臣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起來,而更讓人沮喪的是,其實在某種程度來說,阮福清等人,也都能理解阮福流的心情,那股子雙腿發軟,隻能使勁夾住,才能維持站姿的震驚和懼怕,其實同樣存在於他們心中,甚至於,這會兒瞧著窗下那些快活的百姓,對於國賓樓的指指點點,他們也一樣感受到了一種輕微受辱的忌憚:

買活軍的平民百姓,瞧著是如此的好戰,如此的自信,該怎麼說呢……他們和阮福清等人,所慣常接觸的安南百姓,簡直完全就是兩種生物。安南的百姓,愚昧無知,順從中又蘊含著狡猾凶頑,不論如何,對於安南貴族,他們總是自慚形穢,含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卑微,但買活軍的平民百姓卻全然不是如此,他們是如此的自信,甚至於對於外藩的權貴,還隱含有上國子民的一絲輕蔑和掂量。

雖然聽不到他們具體在說什麼,但是,從他們的指點和神態之中,這些隱於窗後,本該是高高在上地打量著他們的外藩賓客們,卻感受到了一種身在籠中的拘束,不由得興起了一種感覺:他們被當做獵物,被當成了這些百姓構想中的功勞的載體——這些活躍的買地百姓,想的都是開疆擴土,而外藩貴族,不就是他們理想的新疆土的主人麼!

被當做獵物覬覦、幻想,被當做牲畜蔑視、放牧,這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這是安南的百姓——不論血脈為漢,還是為安南土著,隻要把安南當成家鄉,就統一能夠感受到,繼承到的一種共同的曆史血脈記憶:來自北方那個龐然大物的蔑視和壓力。

當然,在近數十年來,又平添了來自歐羅巴那些白種海盜的身影。這兩種人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他們所掌握的技術和能力,遠超安南本土,同時也很輕視他們的貴族,當然,歐羅巴的白種人,他們距離安南太遠了,迄今為止,到來的人數和船隻都是有限,但北方華夏,那就不同了,這根繩索,似乎從來沒有完全掙脫過,僅僅在數十年間,隨著敏朝的衰弱,而稍微隱沒的繩索,很快,因為華夏方向再度崛起了一個強大的政權,它就又浮現了出來,並且還在不斷地收緊,讓整個南洋三宣六慰的地區,都感到了強烈的窒息。

理所當然,這其中所受到壓力最大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順,把安南裂土而治,同時又和占城港接壤的阮氏安南了。要知道,阮氏安南的大量地盤,原本就是占婆舊土,一旦占城港繁華起來,這些舊土所活躍的占婆部落,敵視阮主朝廷,這都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如果說,安南的阮主、黎主都感受到被北方華夏壓得喘不過氣來,那麼,在買活軍興起之前,在安南喘不過氣的,則是占婆舊主。

他們也是感到自己受到了北方的強大壓力,而這些壓力就來自於盤踞在安南的上層華夏血脈——不錯,如今安南的三大家族,阮氏安南之主,阮氏家族,黎氏安南的名義首腦,黎氏家族,以及實際上的首腦鄭氏家族,不管其實際上血緣如何,在文化上都是完全漢化,繼承的依舊是華夏那一套,而且,若要上溯血緣的話,基本都和最早從華夏南下,來到安南,憑借著當時華夏對安南的管理,而落腳生根的華夏族脫不開關係!

要說土著,占婆人才是最徹底的土著,你們說華夏人是北匪,也不看看自己的底子,說漢話,穿敏服,封王稱宗,根本上仍然是華夏人的東西,想要占婆人擁護阮主,敵視入侵者,簡直就是笑話。占婆人無非隻能在兩個華夏文明之間,選一個來做自己的宗主,那這還需要考慮嗎?比起殘酷打壓土司,勒索剝削占婆土著的阮主,占城港最後一任占婆王所尊奉的知識教,以及六姐黑洞大菩薩,比起來真是猶如佛教一般慈悲了,隻要肯更改信仰,從此苦學不怠,占婆土著能在新主那裡所學會,掌握的知識,所得到的寶藏,是阮主壓根就無法給予的!

每個種族都有偷懶鬼,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必須承認的是,大多數時候,總是有遠見、有智慧的人,能爬到頂端,領導整個族群前行。雖然無知的部落民,或許不知道學習的好處,認為原來那種刀耕火種、混個肚飽的叢林生活也很幸福,但更多的人,還是能看到向知識教靠攏的好處。

甘蔗田、水稻田、棉花田、橡膠園……這些大農場,就是在這些部族共主的支持下,碾過了反對的力量,這些年在廣南地區非常廣泛地被開墾了出來,很多藏匿於深林,阮家軍隊根本無法觸碰的占人,接二連三地從他們掌握的領土上冒了出來,並且擁有鮮明的態度:他們是不會服從阮主管理的,從占城港方向來的官吏和祭司,才是他們的主人。

如果說這些矮小滑溜的占婆人,還不算十分難纏的話,那麼,同時隨之到來,同樣也在農場工作的,還有大量的華夏移民,這才是阮家的心腹大患——華夏移民雖然被打散了,彼此之間不存在派彆,但一旦來到陌生的地方,他們以農場為單位,又非常的抱團。而且,他們往往體魄強勁,富有學識(指和土著對比),又肯服從,有膽量操起武器對戰,這樣的人,隻要來一個,就能把占婆人領導起來,如果一個農場裡有一半以上是華夏人,那不用說了,你不去問他們征稅,他們說不定還在盤算著,什麼時候能把縣城打下來呢!

如果說,阮氏是憑借著自己骨子裡的漢血,以漢人高超的智慧在如今的廣南圖存的話,那麼,這些新來的漢人,在漢血上無疑是占據了優勢的,畢竟他們的血脈可沒有被安南內部的代代通婚給衝淡,第一代移民擁有的是非常純正的漢血,同時也帶來了如今在華夏土地上的太多新東西。

這樣一來,他們在競爭中,就成為了阮氏的全麵上位替代,阮氏的日子在這幾年間變得分外艱難,以至於他們不得不比從前還要更為依賴西洋勢力——正因為同出華夏,他們必然會極為敵視更純正的華夏力量,選擇向外人求援。這也是安南鬥爭的一貫策略,這些最開始都是依靠漢人在本地紮根的家族,卻往往是嚷著排斥漢人的口號,一麵采用華夏的文明,一麵力圖把來自華夏的監管全麵排擠,讓安南成為自己的家天下。

然而,這條路是走不通的,阮主很快發現,這些來自遠方,文明神秘,比他們要發達不少的西洋老爺,對買活軍似乎也非常的畏懼,即便他們肯讓渡更多的利益,但西洋人也拒絕給予更多的援助,理由則甚至來自於自己的猜測:“南洋,是買活軍女主規劃中的後花園,我們害怕惹來了女主的不喜,乾涉了我們的生意!”

不錯,生意,這些西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生意,能擊敗他們在南洋投資的,隻有獲利更豐厚的生意。阮氏很難從西洋人這裡買到火器了,因為西洋人發現,比起和南洋人做火器生意,換來在南洋方向的投資權,辛辛苦苦地維護種植園,然後用種植園出產的初級農產品去做買賣,有一條相對更簡單,獲利更豐厚了數倍的商路,那就是如今正風靡全世界的‘學者航線’,比起種植園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學者航線的成本要低一些,但這不是它的核心優勢,它的核心優勢是,學者航線,能獲得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商品——買地奢物,比起棉花、白糖,買地奢物在全世界都更受歡迎也更珍稀,能換來更大的利益,而對這些西洋船長來說,利潤就是一切!

火器,再先進的火器,能有買活軍的先進嗎?幾箱火器的配重,都快趕上七八個人了,這七八個人在買地能換到的利潤,是遠遠超過了火器的。船長們一下就失去了和阮氏做買賣的興趣,他們現在也沒有什麼必須要依靠阮氏的地方——誠然,阮氏擁有港口,和近海地帶的海船,維持了一定的勢力範圍,但現在華夏在南洋重新占下了地盤,船隻完全可以從占城港直接去羊城港,或者經過呂宋中轉,安南政權鞭長莫及,壓根乾涉不了!

如果不是黎氏、鄭氏,一樣受到來自北方的強大壓力,而且還要直麵和華夏的接壤地區,恐怕阮氏早就承受不住,灰飛煙滅了。即便如此,這幾年來阮家的日子依然非常不好過,他們唯獨可以慶幸的是,當時喊出‘驅除漢人’口號的,是黎氏之主,阮氏依然有足夠的空間,對漢人表示親善,既然對抗不過,那就隻能轉為獻媚,這種柔軟的身段,基本上算是環華夏圈的政權,必備的素養了。

阮氏、鄭氏這幾年來,遠不如從前那樣衝突頻頻,甚至彼此之間,還重新走動起來,敘起了親戚——這些黎朝權貴起家的大姓,的確本來也都有聯姻,要修好也多得是渠道,這一次來買參加定都大典,就互相沒有出兵乾擾,而是都派來了家主之下的二號人物,甚至在羊城港,使團的小輩還有所來往親善。為下一步全麵媾和做出了充分的鋪墊。

有一點,是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如今名義上的正統,黎朝之主,被徹底地排除在了和買地的交往之外,原因也很簡單,黎朝興起,正是黎主號召安南各地反敏獨立,從買活軍在美尼勒城的做法來看,軍主謝六姐,並不會因為被殺的是敏民,而不予追究。這樣算來的話,黎主的屁股是不乾淨的,黎氏血脈的手上,可沾有敏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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