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6.羊城港症候群(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737 字 6個月前

雖然鬆前藩是偶然的例外,被幕府鼓勵往蝦夷地開拓,但,這也僅限於蝦夷地而已,在這樣的環境下,倘若鬆前藩的侍從文廣,對蝦夷地以外的地方表示好奇,想必也會引起相當的不安和困擾吧!

小足曾告訴文廣,使團之中隱約傳言,這些平戶港的浪人,之所以受到使團雇傭,一起來到華夏,除了他們精通漢語之外,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們曾和在平戶名噪一時的田川——鄭氏,有密切的來往,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田川氏不宣揚於外的秘密家臣。田川氏在平戶藩的勢力,已經膨脹到了讓大名都忌憚的程度,他們把持著買地和東瀛之間的‘箱物’貿易——所謂的箱物,是相對於東瀛對外售賣的俵物而言,東瀛對外出口的產品,乾海貨都以稻草來包裹,因此叫做俵物,對應的,從船上一箱箱搬下來的買地貨物,當然就叫做箱物了。

箱物在大名之間,是極為流行的,來自買地的眼鏡、千裡眼、白糖、棉衣、毛線衣,乃至於各種罐頭,都是讓大名和富商追捧的好東西,田川氏的影響力也因此一再擴大,他們為之驕傲的少年家主,田川次郎左衛門,就正是如今買地大臣鄭氏的血脈,還曾經進入江戶,朝覲將軍,受到親口誇獎。

平戶藩在如今的東瀛地位非常的特殊,還留存有很多移鼠教的信徒和傳教士,不像是其餘藩國,已經禁絕了移鼠信仰,而田川氏還公然地從移鼠教更改了自己的信仰,他們信仰的,就是在東瀛非常冷門,在羊城港大名鼎鼎的知識教!

如果青山也暗中信仰了知識教的話……那麼,他在華夏這裡沒有絲毫的局促,反而如同回到故鄉,也就很正常嘍?這些平戶藩的浪人,在羊城港的表現實在是太自如了,甚至超過了幕府的奉行,這份自如,已經引來了幕府的忌憚。文廣對此看在眼裡,也產生了疑惑:青山是傻瓜嗎?他似乎並不善於保全自身,難道,他不怕回到東瀛之後,被一再出醜的奉行所忌恨,隨意栽贓罪名,將他們滅口,免得自己的醜態傳揚到江戶,成為同僚間的笑柄?

難道,青山對於田川氏的勢力如此的有信心?還是……他們壓根就不打算回去了?

對於青山的打算,文廣拿捏不準,因為他並不知曉,對於鬆前藩高高在上的幕府,在平戶藩又是怎麼樣的嘴臉。尤其是在觀覽過買活軍的武力之後,一旦病情稍微有所痊愈,他便更難以遏製地想入非非起來:幕府的武力,對於藩國來說,當然是不可戰勝的,但他們所能調用的全部力量,在帝國麵前也不堪一擊吧?

如果幕府體會到了這一點,那麼,即便隻是和買活軍的大臣鄭氏有親戚關係而已,田川氏當然也是不能得罪的。或許,青山等人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表現得桀驁不馴,絲毫也沒有約束自己。他們的特殊地位,完全來自於他們和漢人的牢固聯係……

這一點,對於文廣來說,不能不有所觸動,這是明擺著的事,鬆前藩和平戶藩相比,少的隻有幕府的特許——要說和漢人的關係,福山城和立誌城隔海相望,距離一點都不遠,立誌城是有定期航線前來買活軍地方的,隻是,鬆前藩沒有幕府的許可,不敢和立誌城公開貿易、親善往來,僅有少量的走私貿易行為,鬆前藩沒有辦法從立誌城進貨,公開販賣給其餘藩國。

如果鬆前藩能得到許可,和立誌城貿易的話……不,就算幕府不許可,如果鬆前藩能得到立誌城的支持,和立誌城結盟的話……

如果……鬆前藩能和南洋的占城港一樣,被買活軍占領,並且編列為州縣的話……

成為華夏的一份子,進入另一個國家,當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論是語言還是地理,都是很大的困難。當然,還有華夏這種讓人頭暈目眩難以適應的生活習慣,什麼都太大、太多、太吵太響亮了,不僅僅是文廣自己,也不僅僅是東瀛使臣,高麗使團似乎也有類似的適應不良症,但是,文廣並不存在背棄國家的羞恥感。

儘管他往往會為自己的存在破壞了所處場所的氛圍,而感到極大的局促和羞恥不安,但離奇的是,在很多大事上,文廣反而不會受到羞恥感絲毫的束縛,反而可以非常的隨心所欲,自我中心,而他自己當然是完全意識不到這種差異的。

對文廣來說,他所效忠的是他的大名,隻要鬆前氏欣欣向榮,那麼,他們說的語言,所領的國籍,壓根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如同幕府不把他當成自己人一樣,鬆前地方的鄉下漢,也絕不認為自己就隻能屬於幕府,如果鬆前藩能換個富裕的新主子,甚至幫助新主子統一了他們所生活的島嶼,獲取比邊遠藩地更高的地位……那麼,又有什麼不好呢?

文廣的祖父,就是這樣抓住機會,從徒具虛名的小大名,不斷地進行投機,更換效忠對象,逐漸發展為定居福山城的藩國首腦的,文廣認為,兄長公廣也具有相應的智慧和氣魄,同時,他又不必前來華夏,接受這種極大的刺激和考驗,文廣隻需要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知公廣,能乾的兄長公廣自然會做出明智的判斷。

“那麼,唯一存在的就是地理上的問題了……”

語言和習俗,這都是可以跨越的,鬆前藩一直在要求蝦夷人改說東瀛土話,同樣的,他們也可以要求自己的百姓改學華夏語言,這不算是什麼難事,畢竟,農民們的方言無關緊要,就算互相不能理解,也不妨礙統治,對於武家大名來說,他們對漢字的熟悉,足以讓學習漢語事半功倍。

習俗的事情,文廣之前也分析過了,大多數家臣不必承受買地的刺激,接下來就隻有地理的考量了——能約束鬆前藩不自立,不效忠於買活軍的最大原因,就是地理上的事實:東瀛是個孤立的島國,距離華夏相當的遙遠,遙遠到東瀛和華夏幾乎很少作戰的地步。以文廣的學識,他所知道的最近一次作戰,地點也並不位於雙方的本土,而是在高麗國。

幕府征伐高麗,敏朝出兵維護,雙方在異國進行了酣暢淋漓、可歌可泣的大戰,正是在這一戰中,豐臣氏元氣大傷,德川氏逐漸崛起,鬆前藩站到了贏家這邊,最後得到了一大片封地。這是文廣出生前的事情,但他對此知道得很清楚,因為這也是鬆前氏的豐功偉業。他從中認識到的一點是:高麗,既可以成為幕府往大陸發展的跳板,同時反過來看,也可以成為敏朝往東瀛發展的契機。

如果華夏在未來十年內,把高麗徹底吞並,編列為行省的話,那麼,鬆前藩徹底易主的時機似乎也就真正到來了。有了高麗這個近在咫尺的鄰居,鬆前藩就可以歸依新主,不再畏懼幕府在陸地上的威脅……

從低燒中恢複過來的文廣,依舊有些不適應強烈的日照——在東瀛,除非是躺在走廊上,否則屋內幾乎不會有如此刺眼的陽光,同時,蝦夷地的氣候也決定了太陽高照的季節相當短暫。他舉起手,在眼睛前方徒勞無功地遮擋著,但卻感到強烈的陽光,好像穿過了他的皮膚,和這溫暖潮濕的氣候一起,令他的五臟六腑都被異域給炙烤著,似乎要融化在病床上,成為一團黏糊糊的爛泥。

一想到康複之後,他又要走進那巨大的自助餐廳,在豐盛的食物麵前,被極強的陌生感給攫住腳步,幾乎動彈不得,他就不禁對自己的決定也感到畏懼:這是個每一寸都和家鄉不同的異域,而文廣的理智卻在督促著他主動往異域靠攏,甚至把鬆前藩也同化進去。

就好像……就好像被不知名的恐懼同化了,成為了它的使徒,成為了返回家鄉的怪獸……在這座過於輝煌,反而令人心懷疑慮,情不自禁地對它的美好展開種種幻想的城市中,他所吃進口中的食物,是如此的豐盛和美味,以至於文廣時不時地興起一種本能的恐懼,生怕這些食物最後會化成毒汁,回到家鄉之後,被他不由自主地噴吐出來,帶來難以預料的恐怖後果。

但是,這一切又是如此的實在,自小就殫精竭慮地為自己的生存努力的文廣,在大名公子普遍傳承的纖弱之外,似乎擁有另一個異常穩定冷酷的內核,在自行運轉著,這個腦子已經意識到,文廣,如祖父一樣,已經迎來了一生一次的機會,他已經迎來了自己的命運,除了順著這條路往前行走,他已經彆無選擇。

“高麗人……”

這個矮小而纖弱的鬆前使臣,似乎還處在精神困境之中,這隻是他無意義的自言自語而已,但是,帶著未退的燒紅,文廣已經開始在思考這個計劃中必須被除去的障礙了。他眼下最好奇的,是高麗人是否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他們也有自己的重擔吧,雖然可憐,但他們的處境比鬆前藩還更窘迫,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一次展會也好,在世界地理上也好,我們都是鄰居,不知道,周旋於宗主國、敏地和建州之間的高麗,現在又是怎麼想的……”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