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孫初陽赴宴(下)(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996 字 6個月前

“回都督的話, 婢子雖然識得幾個字,但卻疏懶得很,平日裡是不怎麼看話本子的。”

青荷生得清秀,不過, 能混到錦衣衛都督府上的內花廳伺候, 為人必定機靈, 聞言便微微福了福身,抿唇笑著答了一番極妥帖的話出來。田任丘指著她笑道,“你們瞧瞧,這妮子竟是滴水不漏,打量著我不知道呢, 你們私下不但看,還抄!抄上頭的笑話、小說, 讀給太太、老太太聽,至於第一版、第二版的政論農言,隻怕也沒有少看吧?”

俗話說得好,家不齊, 何以平天下?沒想到田任丘身為錦衣衛都督這樣的大人物, 對自身門戶的把握竟還如此仔細,眾人心中不由都有些佩服, 青荷也不敢再分辯什麼,慌忙跪下叩頭道,“請都督恕罪,奴婢平日多在內花廳服侍, 少去老太太、太太身邊, 隻偶然從姐妹處借閱些傳抄的笑話剪報本子, 的確是沒看過那篇文章, 若是都督用得上奴婢,便請將報紙賜奴婢一觀,奴婢讀書還算快的,不至於誤了都督的興致。”

田任丘揮了揮手,一個清客連忙從懷中取出報紙,遞給青荷,青荷口中念念有詞,小腦袋飛快地從一邊轉到另一邊,不久便將報紙雙手奉還,孫初陽此時酒意已逐漸消褪,見她讀書如此之快,不由暗道,“此女有些捷才。”

“讀完了?你讀書一向是快的,那你覺得他說得有理麼?——彆說漂亮話,隻照實說來。”

“這……奴婢實在的沒有太看明白。”青荷便有些惶惑地說,“上頭的話,著實是深奧,奴婢隻粗通文墨,不懂得這些大道理。”

她確然是很真誠的,幾個清客也不由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彼此說著‘深宅婦人,在所難免’的話,田任丘也點頭笑道,“是了,你自小在我府中長大,一年能出去一次‘走百病’而已,隻怕連現在的年號都不太清楚。外頭的事情,確然是不知道的,連遼東現在正在打仗,怕都也隻是迷迷糊糊的,略知道一點影子,反正又不短了你的吃穿,知道這些做什麼呢?便是讀書,也不好讀得多了,若是被人知道你愛看書,那你就不好再在我的書房裡服侍了。”

在書房裡服侍,不懂文字是不行的,但太懂了,主人也不能完全放心。能懂得一點,可以歸置文書,卻又還不至於懂得其中的意思,對青荷這個服侍著錦衣衛都督的丫頭來說,的確是最好的狀態,由此可見,哪個行當都有自己的門道在裡頭,不細加琢磨,很難體會到其中的幽微講究。田任丘雖點破了青荷,卻也並不指責,隻道,“那我便這樣問你,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們換了主人家,你當如何?”

青荷眨巴著雙眼——她其實是很聰慧的,並不說客氣話,“我便在新主家好生服侍做活,逢年過節暗暗在心裡祭拜老爺,念老爺的好。”

田任丘也不由笑道,“行了,念我的好就夠了,甚麼暗暗祭拜的話,說了令人肉麻。那我問你,倘若朝廷的天子換人了呢?不再姓朱了,姓了彆的,什麼謝啊、高啊……那麼你當如何呢?”

“我……便繼續做我的事唄。”

“諸位看看,”田任丘向四周說道,“所謂小民難知大義啊,不錯,橫豎誰家天子,也耽誤不了她做她的事,她雖然識得幾個字,但也沒念過什麼書,又哪裡知道我們朱家天子對她的恩義呢?”

最後這句話,似乎帶了淡淡的諷刺,讓人不知道田任丘是在笑話青荷,還是在諷刺朝廷,眾人均微感尷尬,田任丘又問道,“那倘若這新上台的天子,是異族人呢?”

青荷便瞪大了眼,“異族人,是天橋下賣藝耍把戲的韃靼麼?開羊肉鋪的回回?”

“自然不是,是北麵的建賊——若是有一日建賊入關,不再許你再說官話了,你該如何?”

“不說官話?那我該說什麼話。”青荷的北方官話說得很標準,聲音脆亮。

“自然是學說他們的建州土話,寫他們的建州字了。”

青荷麵上便立刻浮現出了淡淡的反感和厭惡,這個一向笑麵迎人的小婢女,第一次有了負麵情緒,“那自然是不成的!”

為何不成,她便說不上來了,孫初陽幾人也不覺詫異,這其實更符合他們對百姓的認知,即便青荷是識得一些字的大戶婢女,在她的專業領域也能說出個一二三四的道道,數布料種類能數出幾百種來,甚至還能記賬盤庫……但外院小廝、內院婢女們,甚至是不識字的女主人們,對於政治是絲毫沒有認識的,她們也用不著有什麼認識,隻需要能管好後宅的事便很不錯了。

他們依然和孫初陽、田任丘乃至有功名的老爺們,屬於兩種不同的生物,除了說同樣一種話,吃同樣的食物,有時彼此還能發生一些聯係之外,更多的時候,彼此間是絲毫也無法達成理解的,能夠扮演好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就相當不錯了。反而是買活軍來送遼餉的那些軍士,不分男女,都是讀書識字,言之有物,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這才是少見的——孫初陽甚至還和一個最普通的下層兵士議論了半天遼東戰事乃至天下大局,而他展露的,對遼東一帶的見識,竟更遠勝於那些天天和建賊掄刀片的遼東老卒!

但即便是這樣沒有主見的小婢女,也不願異族入侵,她對於建賊統治這概念的反感,明顯遠勝於換一戶主人家,又或者是換個天子。那麼謝六姐這篇文章到底寫得好不好,其實便也不言自明了。她所寫的其實並不是一種理想,而是一種普遍的現象,那便是以百姓們的心理來說,能不換天子固然好,若是活不下去了,換了天子那也沒什麼不行的,隻是如果換上來的是說著不同語言的異族,又要把百姓們如圓朝一樣分了幾等……那日子也是過不下去的,是要想方設法和這些家夥拚到底的。

孫初陽捫心自問,他實則是很喜愛這篇文章的,甚至反複重讀了幾遍,他以為文章不在於文采,在於簡明扼要,能夠傳遞思想,便是好文,雖然這篇文用語過於淺白,但闡述的道理孫初陽十分認可,如今國內幾股勢力中,他自然對朝廷是有最深的感情,但倘若有一天真要江山易主,那也是給誰都比給了韃子強。哪怕……哪怕是給了買活軍呢?

雖然買活軍有太多離經叛道的地方,發型、衣飾……太多的規矩都和朝廷不同,甚至還是女主當道,並且有許多神神叨叨說不清的地方,但孫初陽承認,他吃了買活軍送來的遼餉,也見到了(並且暗暗羨慕了)買活軍的兵士,見到了他們上下平等的兵製,並暗地裡深深地為之著迷……

他還看買活軍發的報紙,鑽研買活軍寫在報紙上的算學題,孫初陽以為,買活軍和朝廷雖然有許多不同,但根子上的東西卻還是一樣的,確如謝六姐所說,他們說一樣的話,寫一脈相傳的文字,也一樣重視農耕,一樣講究禮儀(雖然兩邊略有不同),買活軍和建賊確然不同,而他看完那篇文章後,一下就接受了謝六姐的說法——買活軍的確是如今華夏大地上一個次要的小政權,雖然它和朝廷是敵對關係,但和孫初陽這個國民之間卻並非是完全的敵對,甚至於,他還因為買活軍襄助他們來打韃子,而感到彼此間產生了一種親密的同袍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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