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了,這樣的感覺,彆說對著田任丘了,便是對著袁帥,甚至是恩師徐子先,孫初陽都不會輕易地流露,這是前線軍人的大忌。不過雙方心照而已,既然田任丘讓青荷說了這番話,而孫初陽並沒有反對,那麼便說明兩人在這件事上的看法是一致的。田任丘打發青荷道,“好了,下去歇著吧,找管家領些賞錢去,以後你不必在西花廳當差了,自在屋內多看些報紙,過幾日,我要用著你了,再使人去喚。”
這話留了個鉤子在,青荷也有一絲不安,隻她還能沉得住氣,行了一禮,便先退了下去。田任丘笑向孫初陽道,“初陽,你瞧,民心尚還算可用的。百姓們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要還有一口吃的,心裡便總是向著我們朱家天子,事態尚未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切尚有可為!”
今晚田大都督說的話,都極有意思,很耐琢磨,這話要結合青荷的話,反著來聽,什麼叫民心尚還算可用?意思便是民心已很不可用了,百姓們快被逼到吃不起飯的地步,隻要有人給他們一口吃的,姓不姓朱根本便無關緊要。實在這也和孫初陽的想法是一樣的,孫初陽雖然也不喜童奴兒肆意殺戮關外漢民,但聽說童奴兒要招撫漢民,除了為那些百姓鬆一口氣之外,心裡亦有些不安,不怕賊凶,隻怕賊溫柔,這些關外漢民,如今還有個兩三百萬是至少的,若是都建賊安撫住了,有了一口飯吃,哪怕是不比從前的日子,就這樣作養個幾十年,隻怕……不說死心塌地跟隨建賊,但或許也便被養成順民了。
越是這樣的時候,便越不能讓建賊有撫民的時間,而是要把他們打痛,把寧錦防線往前擴展,最少要和獅子口連成一線,有更多的土地騰出來,招引關外漢民,或者是送去買活軍那裡,都比留在建賊治下要好。他正要出言分說其中的道理,田任丘又道,“初陽,你在寧遠造炮,工事進展得如何?”
這就說到孫初陽的軟肋了,他不得不暫時放下遊說的想法,答道,“慚愧,說到此事,的確不大順利,彆說紅衣小炮,連紅衣大炮都仿不出來,其中有幾個關竅,下官始終想不明白。一個是沙膛、一個是炸膛,還有炮身和炮口的比例計算,鐵水的配比,都需要試驗——但這是下官才疏學淺,現既然有紅衣大炮、小炮,那便說明炮肯定是造得出來的,隻是咱們還需要研究罷了。”
對於西夷槍炮的看重,是徐子先這一係川沙、華亭學子共有的特點,孫初陽便是因為精於西洋諸道,精明能乾,又有軍事之才,這才被派往寧遠造炮。朝廷在這件事上是舍得花錢的,尤其是見識過買活軍的紅衣小炮後,連閹黨都樂於出錢,隻是進展得相當緩慢,並不能在幾年間便仿出能和西洋人、買活軍媲美的小炮,軍器司能製作的仍是比較像火銃的小東西。田任丘一個清客道,“其實便連鳥銃,也是買活軍製得好,他們的鐵水一定是有秘訣,製出來的鳥銃,鐵質勻淨,沒有一點沙眼,甚至還能磨出一種叫膛線的東西,雖然沒有見過真東西,隻是收到這樣的消息,但也可見其在技術上的確有過人之處。”
如此一唱一和,孫初陽哪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一說謝六姐那篇文章不錯,買活軍和朝廷的矛盾,不過是政權之間的矛盾,和國家之間的矛盾不同,要先對付國家之敵,二說如今民情危急,已經到了幾乎要不可收拾的地步,三說買活軍的技術的確有過人之處。這是要公然向買活軍學習技術的意思了?!
他又驚又喜,一顆心怦怦地跳了起來,簡直不可置信,又有些本能的畏懼——正所謂槍打出頭鳥,此事一旦挑明,必然引來朝野大嘩,若是西林黨的主張,那倒還好,西林黨工於言詞,總能設法戴幾頂冠冕堂皇的高帽子,即便此事不成,也足以脫罪。但此事由閹黨主持,且還是錦衣衛都督出麵,他若是接受了田任丘的招攬,便等於是脫出清流,隻怕從此後士林間的名聲,是彆想要了,甚至於將來閹黨失勢後,坐罪下獄,也未可知!
但即便如此,求知的喜悅依然壓過了其他,孫初陽心急地探長了身子,“都督可是已探明了鐵水的配比?這可是大好消息!若能得知配比,我等必定能在數年內仿出紅衣小炮!”
田任丘笑道,“這個倒是沒有,不過,我們的細作混入專門學校之後,倒是設法寄回了一本教材。”
他親自到後堂取出一本薄薄的手抄冊子,“其中有一章高爐煉鐵,或者便和鐵水有關,隻買活軍的教材,沒有學過他們前頭的書冊,是很難看懂的,我們找了不少鐵匠,均是茫然難解,今日我便做主將此書交給初陽你,隻盼初陽你能傳來捷報。”
孫初陽接過書冊,匆忙翻看了幾頁,便知道必不是贗品,雖然倉促間不能讀懂,但仍是大喜過望,起身鄭重作揖,口稱‘謝過都督’,語氣已比之前要親熱得多,又道,“都督儘管放心,必定嘔心瀝血,不令聖上——與都督失望!”
他跳過了九千歲沒說,田任丘笑容不變,隻多了幾分鼓勵,拍了拍孫初陽的肩膀,笑道,“如此,你這幾日便有事做了,先好好看看這本書,有什麼疑難的也不要著急——若是運作得好,再過一段時日,或者有機會將你派去南麵,你可知道,你老師徐子先徐大人,被買活軍擄走之後,已在雲縣主持修一本新曆,日子過得頗為不錯,屆時師徒重逢,有什麼不懂的,你可以問他!”
孫初陽久在遼東,消息不太靈通,隻知道買活軍襲掠沿海,華亭縣也受到騷擾,還曾寫信給老師問安,不過徐子先並未回信。此時信件丟失實在很常見,他這半年多來,並未收到家鄉其餘來信,公務繁忙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此時方才從田任丘口中得知此事,不由愕然道,“先生竟被擄走了!此事我竟沒聽到彆人說起。”
田任丘不由和賓客們相與一笑,孫初陽這才反應過來——他親近的朋友,自然有許多也都是徐子先的弟子輩,若徐子先真的是被擄掠而去,那麼至少奔走串聯,請求朝廷救援的書信是要寫到他這裡來的,如今其餘師兄弟絕口不提,一副竭力淡化的樣子,那麼其中的貓膩也就不問可知了。
移鼠在上,徐師竟從賊了……而且聽田都督語氣,在買活軍中還頗為收到重用,竟連夙願中惦記了多年的新曆,也都在雲縣開修了……孫初陽心情有些複雜,但亦是撥雲見日,終於完全明了田任丘招攬自己的來龍去脈,當下表態道,“下官定然拿捏分寸,為都督探聽消息,屆時若能救回老師,還請都督周全!”
自然了,到時候若能救回老師,其蒙田任丘深恩,從此也再難保持中立,必當成為閹黨——不,是都督黨的一員。孫初陽心中也是暗自凜然,對田都督更為提防,此人野心,隻怕非止一日,九千歲下野,隻怕就是這一兩日的事,他便立刻開始碼自己的盤子了,而且步子邁得比九千歲更大得多,九千歲還隻是和買活軍做生意而已,這田任丘,卻是又往前邁了兩步,這兩步若是被他都走好了,便連一向是朝野公認的買活軍專家,之江鎮守太監王知禮,也要瞠目其後,推他做這朝廷中第一的‘知賊派’!
的確是敢想敢乾,隻不知道此人日後結局如何。孫初陽心中不禁有幾分惴惴——不論是以遼東將官的身份,還是徐子先弟子的身份,此時他都是彆無選擇隻能入夥,此後安危,便要不情願地與這膽大包天的田都督捆綁在一起了。
不過他很快又想到了謝六姐的那篇文章,還有在買活軍裡混得風生水起的老師,孫初陽的心又定了一點。他本身就不是什麼道心很堅定的人,對於聖賢之學也多少有些不以為然的態度,所以便很輕易地被《政權、國家》打動了,當然,要他現在就投奔買活軍,那孫初陽辦不到,他不能拋下在寧遠一起吃苦受累的兄弟,但如果有一天形勢實在是不好,他也已經儘力了……那,不是還有老師麼……
有了孫初陽的表態,田任丘便為自己這裡拉攏了一係強援,最重要是這個借口找得好,徐子先的安危是麵大旗,他的學生們便不能反對朝廷與買活軍結好,而且這些實乾派、技術派,如今很多都在九邊為官,又能拉攏、結交不少將官,要比九千歲這般完全令出於上,到處派宦官監軍,指手畫腳,更能做出成績。
田任丘雖從閹黨上位,但卻不會隻限於閹黨的基本盤,此時籠絡了孫初陽,他心情極佳,又與孫初陽共飲了幾杯,孫初陽還想探問田任丘的具體政策,隻是此時夜已四更,天邊曦色微露,隻得暫且作罷,今夜的所得,已超過事前所想太多,足夠他好生消化一陣子了。
起身告辭時,田任丘又從書房中取出一份報紙,遞給孫初陽,笑道,“初陽,你久在軍中,難道不好奇買活軍是如何打仗的麼?這份報紙是昨日傍晚才送到我這裡的,今早方才送入宮中去,你還要比皇爺更早一步看到呢。仔細讀讀,若有什麼啟發,隨時找我。”
他這本隻是為了示好籠絡,但對孫初陽而言,卻又是添了難題,他本已疲倦至極,打算回驛館去大睡一場,但得了這份報紙,聽說其中刊載了買活軍的具體戰況,又如何忍耐得住?一路驅馬回到驛館,拿冷水洗了洗臉,慌忙就打開報紙,先看頭版——講的是雞籠島‘開發’,這個也極為重要,但暫且按下,又往下翻了幾個版,這才在第六版看到了大字標題。
“我在買活軍當水兵.一……什麼,可惡!居然是一!”他不由叫了起來,心中陡然湧起了對發明‘連載’那人的無限惱怒,但亦是沒有辦法,無可奈何地往下看去,才看了幾行字,便是神色一整,睡意全無,把一盞涼茶都放得熱了,猶是渾然不覺,全神貫注,逐字逐字地咂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