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沈宛君的信期非常的規律,而且按照文章介紹中的辦法,可以分辨自己的排卵期,又精於計算,許多家中親眷都向她請教計算安全期,如是幾年下來,居然卓有成效,而且比三姑六婆之中所流傳的其餘避孕偏方,要方便得多,也不用吃藥,並不傷身,便是失敗了,也無非是生下來而已,不比其他的偏方,或許會壞了自己的身體,又或許會讓失敗懷孕後的那一胎體質都差,使得眾人顧慮重重,往往不敢嘗試。
這種計算、觀察的方法,隻需要幾個月的歸納和總結,便可確定自己的排卵期——並不是每個人的排卵期都是在經期結束後兩周,這隻是一個簡便的計算方法,小冊子裡有詳細的介紹,這樣會閱讀,能計算的女娘,便有了優勢,避孕的效果自然也就更好了。
這是買活軍的辦法,在吳江沈家、葉家交際圈中,樹立信用的開始,此後沈宛君便對買活軍的知識發生了興趣,並屢屢試驗有效,譬如用烈酒為傷口消毒,發燒時不能捂著,而是要烈酒擦身降溫,產婆接生時要用熱水燙洗工具,自己洗手等等,還有買活軍處流傳過來的產鉗,經由探問,接生時也有奇效,不知救了多少難產的女眷。至於農事上的一些小竅門,在佃戶中試行,收效也很不錯,葉家、沈家乃至親眷們,之所以會重視買活軍的這篇纏足文章,便是因為其上刊載的大量知識,最後都被證實是真實有效的,甚至比邸報還更真切,直到這篇為葉仲韶詬病的水兵之前,買活軍的報紙似乎還沒有弄虛作假過呢。
也因為買活軍報紙上的信息,幾乎都是真實有用的,葉家人也不能免俗,很樂於閱讀報紙,甚至葉仲韶還和友朋多次高談闊論、辯論儘宵,隻是其母後有微詞,認為這也妨害了葉仲韶進學,因此從此葉仲韶在家中才轉為低調,不敢再高聲和妻子談論報紙上的內容,罵完了買活軍之後,還要低聲商議著去雲縣的事情,“十六妹信中所說,你怎麼看?昭齊出嫁在即,若是今年不去,明年又要秋闈,必定是沒有閒功夫應付這些的,不如便乘著秋後冬前,過完中秋,便交給君庸,讓他帶著一道去雲縣,冬日年前返回——應當是來得及的。”
“可以是可以,但不知道母親那處,是否準許呢。”
這一去必定是要幾個月,很難完全瞞過葉老夫人——而且還是去反賊治下!說起來,確實是個大膽的決定,但葉仲韶也並非是孟浪之人,他之所以做如此安排,主要是因為去年開始,北方的局勢大大緩和,妻弟沈君庸便返回南方,認為將來朝廷的心腹大患在南麵買活軍這裡。決意在買活軍和朝廷的關係還沒有完全分崩離析之前,先去打探一番虛實,以備異日論兵獻策時,可以有的放矢。
再者,他和妻子張華清在生養上十分艱難,張華清所生三子一女都是早早夭折,本來即便沒有纏足這一說,也心動想去買活軍處求醫,去年沈曼君一行人南下時,張華清便有些心動,隻是當時沈君庸沒有歸家,她不好擅自做主。如今看了這幾篇纏足的文章,沈君庸便決定攜張華清一道前去,訂做矯正鞋的同時,看看能不能延請名醫調養身體,並借此為名,遊曆一番。
沈君庸此人,才高性傲,但多年來行走在外,經驗豐富,素來是最妥當的一個人,若是能同行前去,有孩子的親舅舅在,妻子和幾個女兒不至於身陷險境,這是其一。二來,則是因為妻族妹沈曼君,和丈夫吳昌逢,去年去了買活軍治下,是走的葉仲韶的關係,由葉仲韶的友人王淩介紹,投去給兒子治病,如今經年未歸不說,還來信請沈宛君幫忙,說是已經和夫家說好了,要將自己的幾個孩子都送去雲縣那裡,若是沈宛君這裡有親眷前去雲縣,請她托人攜帶,免得幾個孩子隻有老家人伴護,叫做父母的很不放心。
宛君、曼君二人的父親,均已過身,不過沈家在吳江極有名望,尤其是沈曼君夫妻,家中幾乎都由她一人做主,不過即便如此,變賣家產前去雲縣,也是個相當冒險的決策,沈曼君在信中曾暗示姐姐,自己是因為治病欠了些債務,現在被買活軍扣住了不放人,隻能變賣了在吳江分得的一點家業做本,在雲縣試著經營生意,早日還錢。如此一來,孩子們便必須帶去雲縣,否則留在本地隻能寄居於親戚膝下,恐怕要看他人的眼色度日。
若是沈曼君來信大談特談自己在雲縣過得多好多好,那麼除了正統之辯以外,葉家人作為親戚隻有為她高興的份,要說過去沾光,那是絕不會有這樣的想法的。正因為沈曼君一家在雲縣還欠了債務,而且這件事是由葉仲韶穿針引線,葉仲韶和沈宛君便都感到負有一定的責任。再加上沈曼君之前也提到了王淩,說他一族都遷移了過來,而且在買活軍治下錦衣玉食,一家人過得非常得意,深受謝六姐的重用。葉仲韶便感到,妻妹或許是在暗示自己,可以出麵向王淩說項,請王淩周旋著減免債務,又或者向王淩借一筆錢,把他們從雲縣撈出來。
和殺人如麻的建賊比,買活軍的名聲顯然是要好上許多的,至少他們的商品在吳江也非常流行,而且報紙上許多文章都顯示著買活軍知識的豐富,再加上謝六姐明顯是本地的神仙——葉仲韶是非常好佛的人,他有時甚至覺得謝六姐沒有個佛教的封號,是很遺憾的一件事。總之,葉仲韶和沈宛君、沈君庸等,都是認同前幾篇報紙所發的《政權、國家》一文中部分的說法的,買活軍固然仍是反賊,但總還是要比彆的反賊好很多。
和闖賊、西賊比,買活軍長在學識教養,和建賊比那自然不必說了。倘若有一日,敏朝真的不行了,那麼葉、沈二人想象中最壞的結果,便是亡於建賊,從此後連官話都說不得,連漢字都寫不得,那是完全不能忍受的。
正是因為這份好感,葉仲韶便不覺得去一趟買活軍治下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自從收到信之後,他就覺得這一行在所難免,由於他明年要下場科考,親自送去,恐怕母親不喜,再者帶女兒去治腳,這個事情還是妻子出麵更合適一些,再加上很快又有了戰事的消息,便暫耽擱了下來,不過,前些天城裡傳來消息,說是朝廷將向買活軍派出使者,看來是京城中的爭鬥已經告一段落,而沈君庸也告知姐姐,他要去一趟雲縣,夫妻二人不免又重新商量了起來。
七月底的吳江,已是有些秋意了,天氣不再渥熱,高高支起的窗戶外,是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的稻田,再過半個月就是秋收的光景了,今年吳江這裡的收成還不錯,僥幸沒有什麼水旱災害,因此窗外的氣氛是很怡人的,葉仲韶和妻子沈宛君並肩坐在兩人的臥房中喁喁細語,“母親那裡,不是說這些年來,走路日趨不便嗎?是否也是纏足導致的呢?”
“相公,你是說……”
葉老夫人這些年來,體態逐漸豐滿,走起路來沒有多久,便覺得足心疼痛,這是有的。沈宛君看到報紙後,也曾為婆婆仔細查看,發現婆婆的足弓塌陷要比她的更為嚴重,此事葉仲韶也是知曉的,因便和妻子商量,“按十六妹信裡所說,隻要過去量足之後,便可確定矯正墊的尺寸,如此,回家也可以自己縫製。花費倒不是特彆昂貴,如此,倒不如將母親也帶去了,也算是全了我們做兒女的一片孝心。”
這倒是沒什麼說的,葉老夫人若願意動,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沈宛君道,“如此一來,便要把孩兒們全都帶上了,否則在家中也無人看顧。那曼君哪艘船恐怕是住不下。”
“若是我們兩夫妻去為她斡旋,乘她的船那也罷了,本來你帶了三個孩子,便也不好坐她包的船——她自己孩子便是幾個了,或許還有昌逢家的姑娘也要去放腳。不如我們便自己包一條船,若是操心路費,那便賣兩畝田,餘下的銀子到了雲縣,彼此湊一湊,若是能還債,便先湊錢將債還了,實在不行,我再找王兄開口,總之還是幾家人一起回來過年也好些。”
隻是治病,債務不會多重的,如此處置,葉家可謂是仁至義儘,不會被人挑了理去。君子重名,沈宛君對夫君的品格一向是非常滿意的,聞言便含笑道,“也好,行萬裡路,讀萬卷書,讓孩兒們去見識一番也罷了——隻是不知道娘那裡會不會答應呢。”
葉仲韶正要自告奮勇,前去斡旋,沈宛君卻笑道,“罷了,你不行,見了母親便如同老鼠見了貓,還是我去說。”
因為自小便被袁家收養,直到長兄去世,成為獨子,才被送還葉家,葉仲韶和母親的確不算很親,倒是妻子雖然孝名在外,但處置家務頗有手段,她會生養、嫁妝厚,娘家在吳江又是龐然大物,便連丈夫的心都靠在她這裡,實在將老夫人拿捏得死死的,聞言,兩夫妻相視一笑,都是彼此會意,葉仲韶道,“那便先由娘子出馬——既然定下如此行事,那麼我們明日便回嶽家去,和君庸再商議一番,順便看看小瓊章。”
夫妻二人的三女兒葉瓊章,出生不久便被抱到張華清膝下,由她收為養女,慰籍自己的喪女之痛,因此每每葉仲韶從學館返回時,都要去探望幼女,沈宛君當然也就隨他一起回去。雖然此時出嫁的女兒不能常回娘家探望,但這種拜訪似乎是不算在內的,也從未有人說過沈宛君什麼。
當晚,沈宛君去老夫人處請安時,便和她談起此事,老夫人雖有不悅,經她巧言辟理,又說起,‘船無論如何也都是要雇的,最多的錢已經花了,您不去也省不下多少’,竟也無從反駁,隻得勉強答應。
第二日一早,沈宛君便帶了丈夫、兒女一道,回娘家探望,沈君庸因頭一日得了信,也沒有外出,和葉仲韶二人相見,頗有一番歡喜,剛讓到書房坐下用茶,葉仲韶便迫不及待問道,“君庸,你剛從京城返回,消息靈通,可知道京師如今的論戰內.情?究竟朝廷派出使者,是何分教,而魏閹竟真下野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