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覆蓋範圍,便是優勢所在。上千人組成的奔跑方陣,在紅衣小炮之下就是活動的靶子,買活軍的軍士跑起來速度是真的快,如兔子一般,而追兵的速度卻沒有那麼誇張,也是因為篤定了他們穿著鐵甲,不可能遊回船上,己方擁有足夠的戰略主動,不會下死力去追。因此雙方便拉開了一段很明顯的距離。
正是這段距離,給了買活軍船隻開炮的餘裕,不必擔心誤傷自己人,兩發□□下來,兩個方向的追兵立刻就是血肉橫飛——按照‘我’的說法,至少敏朝的部隊,隻要被□□在人群中擊中一發,士兵的士氣就會完全毀滅,接下來便會開始無序逃跑,這才是讓買活軍最頭疼的地方,接下來他們就得到處去找這些潰兵,阻止他們傷害更脆弱的老百姓。
配合著這篇報道,當期的買活周報頭條便是警告敏朝兵丁,不許殺良冒功,不許搶掠百姓,否則永遠沒有被寬恕為活死人的機會,隻會被當場斬殺——並且還指出了他們的明路,在戰場上,真刀真槍拚殺不過,就投降好了,買活軍不殺俘,為買活軍做苦活,飯至少也還是能吃飽的。
這篇頭條文章,也是謝六姐授意,張宗子執筆的,當時的謝六姐實在是忙得寫不過來了,便讓張宗子捉刀,張宗子視此為自己職業生涯的新高峰,並且暗地裡覺得自己已經壓過沈編輯太多了,他抖擻精神,揣摩著謝六姐平時的筆鋒,半點不敢賣弄文采,把公告寫得嚴厲而又不失慈悲,還注意到了敏朝兵丁多數都不識字的問題,要求那些識字的讀者們設法告知兵丁。果然,這點小心思也受到了謝六姐的褒獎,謝六姐對他說,“張少爺,你現在越來越落地,文字裡越來越有生活了。”
居然被六姐誇獎了!當天張宗子高興得多吃了一大個餅子,反反複複地咀嚼著謝六姐的這句話,便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一想到這句話,都忍不住開心得扭來扭去,幾乎沒把鄭大木吵醒——十八芝的屋舍也很緊張,張宗子分享的其實是鄭大木的房間。
【文字裡越來越有生活了】,這句話是多麼的有力量啊,仿佛把他最近的改變全都概括了出來,是的,張宗子也覺得自己是變了一些——如果是以前,他怎麼會和水兵們稱兄道弟,又約著一塊去吃茶呢?他怎麼會如此耐心地撰寫一個小兵的故事呢?他也不可能在雞籠島過著這樣清苦的生活,卻還趾高氣昂的,每天都像個小公雞一樣扇著翅膀跑來跑去?
張宗子是覺得這一陣子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活的一段時間,他很難說出為什麼:這些臭烘烘的水兵們,他們的感謝,似乎比張宗子從小到大所受到的那些來自高官巨賈的誇獎更加動人。他自幼有神童的名號,誇獎對他來說是並不稀奇的,但哪怕是六姐的誇獎,似乎都不如水兵們的謝意讓他印象深刻。
張宗子時常會想起那些黝黑的麵龐上綻開的笑容,想到他們灌進簡單話語裡那飽滿的感情,“維城先生,你是懂得我們的!”
“維城先生的文章,寫到了我們心裡!把我們的日子都記了下來!”
“我們就是你寫的那個小兵!”
便連軍官們,對他也格外的慈眉善目了起來,哪怕是六姐身邊最受寵的陸將軍,待張宗子也十分客氣,還感謝他“寫了一篇很好的報道”,但在張宗子心裡,他最珍重的還是來自水兵的聲音,他寫了一篇反映他們生活的文章,得到了他們的認可和謝意……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事了。張宗子幾乎為敏朝的同行們感到遺憾,他知道朝廷也要辦報紙了,但即便有另一個采風使張宗子,寫了一篇一樣的文章,也不會有這樣的感想,敏朝的百姓們不認字,他們讀不懂撰寫自己的故事……
因為受到了肯定,他撰寫這篇報道時所用的心機便也顯得有了回報,這篇報道,是張宗子雜糅了自己所采訪的上百個水兵的故事,萃取了其中驚險刺激的部分,彙編而成,實在地說,大多數水兵的戰鬥都非常的簡單和按部就班,沒有太多動人心魄的地方,如果能和這個守在岸邊,望著艦基火力覆蓋海岸的水兵一樣,有一場刺激的戰鬥,便非常值得誇耀了。
雖然清掃村落、追擊潰兵、組織生產、開班上課才是常態,但張宗子本能地感到,這樣的記述是不會討得讀者喜歡的,因此他把好幾個刺激的小故事綴連在了一起,都用‘我’的口吻講述出來,無形間仿佛打造了一個遇難成祥、無往不利的小兵之王。
這個小兵之王的運氣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擊潰了這最後的聯手襲擊之後,便立刻又被整編了起來,派去參加對泉州的攻城戰,甚至被選為了攻城尖兵,這一下就把讀者的心又吊起來了,很多讀者甚至寫信到雲縣的編輯部,譴責他這吊胃口的行為,要求張宗子在《我在買活軍當水兵.四》中做出交代,闡明所有行動結束後,主角的生死。
這種來信,也是讓張宗子很得意的點,他恨不得能早日回雲縣去,拆看一封封的讀者來信。不過六姐需要他在雞籠島報道雞籠島的墾殖,記述雞籠島土地的富饒,以及開荒的全過程——張宗子也能意識到,這是很重要的工作,意義不亞於軍事上的勝利,所以這一陣子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雞籠島上記筆記,也采訪了許多新來的移民。
看看,才逃家多久,他如今已經是買活周報不可或缺的骨乾了!連六姐要等著他寫報道呢!張宗子簡直驕傲得要把尾巴都翹上天了,他絲毫不在意鄭地虎、鄭大木子侄的嘲笑,而是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感觸——他發現謝六姐很喜歡聽這些,當然不僅僅是他張宗子的吹水,而是她很喜歡聽身邊的人,以及百姓談論自己的生活,不管說得多麼仔細,觀點多麼幼稚,隻要不是顛三倒四、一再重複,她都能聽得很有趣味。
“是這樣呀。”
果然,謝六姐並沒有嘲笑張宗子對於《水兵》報道的自豪,而是含笑點頭說,“張少爺,看來你的覺悟是越來越高了,政審分也可以往上加一加了——雖然還不如沈編輯,不過——”
“等等!”張宗子本來樂得眯起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他著急地打斷了謝六姐,“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的政審分加了還不如沈編輯?她做什麼了?我看她沒拿出什麼有反響的文章啊!——難道報紙上還有比我的《水兵》更有深度更可信,反響更好的報道嗎!”
連謝六姐都被逗樂了,她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暗響,好像是在偷笑,但很快又清清嗓子,平和地說,“她大概帶了十幾個家人來投效,現在都在上課了,其中五個女娘被評估為潛力極大,所以加了一波分,不過——”
不過其實政審分現在對張宗子的意義不是很大了,畢竟他已有了一份讓自己很滿意的工作,這話謝六姐沒說完,但大家還是能明白的——但這絲毫不能減少張宗子的鬱氣,他大喝一聲,憤懣地跳了起來,“好啊!沈編輯好狡詐!居然!居然偷跑!看我不、看我不——”
“好了,好了,”他還沒‘看我不’出個結果呢,謝六姐就把他也鎮壓下去了,她有時候會讓張宗子表演一下,似乎這是很娛樂的一回事,不過今天謝六姐應該還有事,便把話說得很快,“我現在給你個千載難逢的賺政審分機會,張少爺,你要不要呢?”
張宗子當然要了!他一下打直身子,學著軍士們的樣子碰了碰腳後跟,精神奕奕地,“任憑六姐差遣!”
“那好。”謝六姐說,“你對戲劇是很有造詣的,現在我要你為我寫一出戲——聽我說,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出戲,我是有要求的,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