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所有東西,除了雞蛋以外都是可以放量吃飽的,在宋阿弟來說,這日子便不算差了,他先拿起一個大木碗,打滿了米湯,放到餐盤裡,又在餐盤裡摞了三個雜麵餅子,個個都有他臉大小,做了一上午的活,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三張餅才算是吃得過癮。又走到煮雞蛋那裡,伸出手給廚子看了,廚子點點頭,給他一個雞蛋,又在他手上寫了個數字,這個染料點上去之後,不是一會兒就能洗掉的,也不怕有人洗了標記,回來又多拿了。
如此,宋阿弟又在餅子上堆了一個塗滿辣椒粉的榨菜疙瘩,這才走回自己班組那裡,甩開腮幫子一陣猛吃,他的幾個幫夥吃得也和他差不多,一排排長桌邊上,都站滿了吃飯的人,連筷子都不用,端著碗喝粥,拿著餅,包鹹菜吃,煮雞蛋磕開了,很珍惜地慢慢品味——買活軍實在是富裕,連開荒的災民都能吃雞蛋,這日子的希望感覺一下就來了,連睡帳篷都不算太苦了。
在這裡做活的流民,都被編了兩個班,早上從五點日出開始,乾到這會兒十點多來吃飯,下午是休息的,到兩點多,最熱的時候過去了,開始乾,乾到晚上日落——這裡日落得晚,要晚上六點多快七點才能來吃晚飯,勞作的時間是差不多的。不勞作的人也沒有閒著,要去上掃盲班,若是掃盲班考試的成績好了,便比較有可能獲得提拔。
這裡的人倒是比牛都要辛苦些,牛隻做早上這班,下午太熱了,吃不消乾活,而且也用不上它們,宋阿弟他們上午開墾好的田壟,中午就有人去驗收了,下午便是整修田埂,然後開始栽種,一個班分成四組,早上兩組,下午兩組,一共二十多個人,兩天能整一畝地,栽種之後,等到出苗了,又有人專門負責灌溉。
如此各司其職,雖然比較枯燥,但是大家都是熟能生巧,會比從前顧此失彼,每個人都要學很多來得更好一點——各自種田的方法都是不同的,而且隻適合原來家鄉的氣候,來到一個新地方,大家都有些不把穩,全都得跟著田師傅新學,雖然將來分了各自的地,不能再用這樣的辦法,但至少第一批地這麼處理,大家都覺得是很省力的,感覺到了吏目們的聰明。
吃過飯,大家都懶得說話,在烈日下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帳篷地——此地天熱,很多人隻是把家當放在帳篷裡,自己就睡在帳篷旁邊,有些勤快的還把砍下來的樹枝抬回宿營地做草棚,此時鑽到草棚底下,點燃艾炬,閉上眼一下就睡著了,天沒亮就起來,做一上午的活,實在是沒有力氣,不睡一會是不行的。
不過,到底是吃得比以前好了,睡了一個多時辰,大家便覺得精力恢複了不少,去了茅廁回來,有些大膽的漢子便跳到小溪裡去戲水,好在這裡是男女分住的,東江女娘們輕易不會過來,眾人便有些在水上洗臉洗頭,有些在水下摸魚,彼此玩樂了一會,聽到鑼響,這才雲集起來,去找各自的課堂上課。
上課時,大家都是有各自的老師的,三十幾個人分成一班,圍著聽老師教拚音,學官話,學算學,又學買活軍這裡的規矩,“不能騷擾同事,若是被告了上去,要罰錢,屢犯不改,還要送去做苦役!”
偷盜、搶劫、打架、言語挑釁,通通都是不許的,至於□□,更是不赦之罪,而且此罪不分男女,也就是說,不論是男女之間,還是有些男人強迫認了契弟,都是不允許的,規矩簡直就如同在軍中一樣嚴厲。另外也不許欺淩、瀆職,老師解釋說,這裡的欺淩是不許上官對百姓們嗬斥毆打,如果有哪個吏目對他們推推搡搡、頤指氣使,便可以向上告發,而瀆職則是指自己做的事情要能做好,譬如,如果牛倌偷懶不去打掃牛棚,而有小組長躲懶了不出工,叫手下替上,隻管做驗收的活,這些都是瀆職,是必須要向上去告發的。
該如何告發呢?在衙門外頭,設了兩個開了小口的大木筒,若是不敢當麵告發,也可以寫信,不過必須要署名,不會寫字,用拚音也可以。所以老師便更鼓勵大家學寫字了,而大家也覺得這些規矩簡直是有些不可理喻的——天下間哪個官老爺對農戶不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的?不說官老爺,就連地主身邊的莊頭、管家,對農民還不是罵罵咧咧的?如何在買活軍這裡,連這樣一點小事,都要慎重其事地往上告發了去,那做這樣的官,還有什麼意思?
但買活軍有個特點,是農民們日益發覺的,那便是他們說話非常算話。其實大多數農戶,對於長官過分的客氣,還是有些不自在的,甚至在他們來說,若是不被罵上幾句,好像還有些骨頭發輕似的,但也有些本來便桀驁不馴、敢闖敢乾、年輕氣盛的漢子,被本鄉中那些冒出頭後,便反過來吆五喝六的小組長給欺負了之後,寫信告了上去,這些小組長幾乎毫無例外都被撤職了,甚至還被罰了籌子——在買活軍這裡做活,現在是拿籌子的,主要是給他們買些家夥什用,也有些人去臨近的鎮上買東西,那裡倒是什麼都有得賣,隻是貴些。
所以,如宋阿弟這樣的組長,對組員是一向十分和氣的,他有意識地模仿買活軍的兵士:容易出錯的活,譬如發雞蛋、做飯,這些都是容易出腐敗的,全都由買活軍的兵士來做,他們可是真挑不出一點毛病,誰也找不出一個錯字來,教人不由得挑起大拇指,誇一聲好漢子、好女娘。
宋阿弟本是泉州一帶宋家的族人,他們家有個分支在城裡做老爺哩,生意也做得很大,自家是有海船的,宋阿弟的父親、叔叔,原本都在親戚的海船上做事,日子還過得去,後來父親染病早早沒了,叔叔落海失蹤,母親改嫁,一個家便立刻散了,他爺爺帶著他,兩人相依為命,所幸受到了東家兼親戚的照顧,待宋阿弟年紀大一些,便和叔叔一起在養牛場做事。
做了兩年多,又遇到旱災,泉州動蕩,養牛場因為開在城外,怕遇到亂兵衝擊,匆忙收歇,宋阿弟把牛都趕到山裡去藏匿起來,那幾日隻聽到泉州方向傳來‘砰、砰’的悶響,仿佛是打雷一般,大家都嚇得牢牢藏匿。所幸沒被潰兵找到,等宋老爺的管家來報信,兵災已過去了,泉州收複,宋老爺便對宋阿弟道,宋家要分家了,而且所有田土都用很低的價格賣給了買活軍,以後生意的規模也將縮小,養牛場這片地也賣給了買活軍,是開不下去了,問宋阿弟要不要跟買活軍到雞籠島來——雞籠島上是有田的,而且也有許多前程,會比在泉州種地更好些。
宋阿弟沒有地,不識字,一直以來都聽宋老爺的安排,既然宋老爺說來雞籠島好,他便也就點了頭,他爺爺因為年紀大了,並不能被選中,便去買活軍招攬的老弱病殘隊裡,被安排去掃大街,倒也還有一口飯吃。
如此懵懵懂懂地來了雞籠島,固然和從前比,這裡什麼都沒有,大家都是幕天席地,在一片濃綠色中辛苦地乾活燒荒,但幾個月下來,宋阿弟除了惦記爺爺之外,倒也覺得這日子蠻不錯的,至少能學著認幾個字,他們村裡原本學認字可要好幾兩銀子呢,一般不是富戶可供不起——而且這裡和外頭有一點非常不同,有什麼事若是你不會,並不會招來責罵和諷刺,而是會有人一遍遍地教你,教到你會為止。而宋阿弟能想到的所有疑惑,買活軍這裡都有人為他解答。
這就相當可以了!更可以的是,這裡有很多女娘,都是從遼東逃過來的,這裡的男女比例竟然能達到驚人的2:1,也就是說,如果島上有四千名漢子,那就至少有兩千名女娘!而且她們也參加勞動,她們也到處的走,甚至買活軍的兵丁裡也有女娘,這對於宋阿弟是一件非常新鮮的事情,哪怕他什麼也不做——他也做不了什麼,光是看看,年輕的宋阿弟心裡不知為什麼都非常的舒坦,仿佛乾活都比以前有勁了一些。
甚至於,本來已經接受了自己應該是一輩子都娶不上媳婦的宋阿弟,現在偶爾在午夜夢回的時候,都會在心底暗暗地憧憬著:如果就這樣努力地乾下去,過了一兩年,分了自己的田,按照買活軍兵爺的說法,農閒時出去做做工,家裡有牛,有田,有了自己的水泥小院子,那麼等宋阿弟25歲可以成婚的時候,小陳……應該也23歲了,也是可以成親的年紀了……
哪怕已經夜深人靜,宋阿弟還是忍不住害羞地捂住了臉,他望著天頂那猶如明燈的圓月,掰著手指計算著‘田師父’教導的農時,這裡四季如春,氣溫暖和,田地都是開墾一畝便種一畝,如此算下來,恐怕再過一個月就到了收割第一批田的時候。
當真會有千多斤嗎?哪怕隻有個八、九百斤……不,哪怕隻有個四五百斤也好啊,真不知道一畝地收千斤,該是個什麼樣子,恐怕連田壟上都要堆滿了收成吧……
天妃保佑,這土豆可一定要有個好收成,宋阿弟眼前像是出現了一畝又一畝綠色低矮的葉叢,上頭白色的小花星星點點,那葉叢好像變得越來越大,宋阿弟坐在樹葉底下,仿佛是走在叢林之中,一片葉子都能當被蓋,他在夢中收成著自家的土豆,土豆大得就像房子,堆滿了地頭,人在其中顯得那樣的渺小,他夢見有了這樣的土豆,天下間再沒有了饑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