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信王駐蹕雲縣(四)(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561 字 6個月前

一群女孩子又都嬉笑了起來,一邊說一邊吃著海瓜子、烤牡蠣,她們吃海瓜子的樣子是很文雅的,一個個小小的貝殼送入嘴巴裡,輕輕地一吸,殼就分開了,被辣醬炒得通紅入味的蜆肉落入口中,貝殼吐進手裡,送回桌上。這是信王模仿不來的,他在京中幾乎從不吃甲殼類,根本分不開海瓜子,肉吃不到嘴裡,隻能吮吮鮮味的汁水,一整盤都便宜了曹伴伴和謝向上。

“這是上的中級班嗎?”他有些敬畏地低聲問謝向上——這個必須是低聲的,因為仿佛是聽了彆人的牆角。

“應該是初級班,”謝向上也放低了聲音,“那個考了第一名的女孩子,她的學籍是我經手辦的,才到了這裡一個月左右,掃盲班剛畢業了,去上初級班,才學了一個月,聽著說法,月考已考了第一,真是十分的聰明——初級班的月考,全校第一名可以得二兩銀子的獎學金,這應該是拿了獎學金,請要好的女同學來吃一頓。”

信王對於銀子當然也是沒有一點概念的,他會關心農事,已算是賢明的藩王了。“二兩銀子夠吃一頓嗎?”他叫了兩桌子的菜,卻壓根沒想過要多少錢,今晚的所有對話,不論是聽到的,還是自己進行的,對於他來說,沒有一個字不是新鮮的。

“那太夠了,我們這裡海鮮不貴。”謝向上指了一下鐵盤子,“一個烤牡蠣兩文錢,一盤炒海瓜子十五文,貴價的是青蟹和大黃魚,她們也不點,你自己算算,那麼七八個女孩兒,一頓能吃兩百文都很飽了。”

好在信王是會心算的,他早已跟著兄長自學了掃盲班的教材,“嗯……那我們這頓吃得多,我算算,光牡蠣就一百五十文了——謝大哥,你胃口好大啊。”

謝向上毫不愧疚,咧嘴笑道,“要多吃葷身體才好,才能長肌肉,以後你們也是要上課的,若是想考第一,身板不好可不行,以後初級班都要開體育課了,月考要算體育成績。我們買活軍這裡,不論男女都很壯,你的腦子即便好使,跑得不快也沒用。”

信王喜多於驚,“我也要上課嗎?”

曹如驚多於喜,“我們都要上課?”

而那桌少女更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安靜了下來,望著謝向上這一桌竊竊私語,彼此推搡著,仿佛在議論這個小道消息是否可信。已有少女把小嘴兒嘟起來了,“真的嗎?那太不公平了,我們這些裹腳的小娘,都還穿著矯正鞋呢,跑起步來很不方便的!”

信王便完全迷惑起來了,一旁又有人笑道,“原來這是一桌外地來放腳的小娘子,小娘子們,休說這樣的話哩,你們自幼知書達禮的,比我們這些苦哈哈不知多讀了多少書,怎麼我們比你們跑得快些都不行麼?”

“可我們為了上體育課,可是連多年來養著的頭發都剪了呢!”幾個小娘子便回擊了起來,用手比劃著,“這麼長的,留了這麼多年的頭發!”

雖然論容貌來說,這些小娘子似乎是比不上宮裡那些美貌的宮女們,而且皮膚普遍地有些偏黑,不比宮女們細膩,但信王覺得這些女娘們說起話來笑微微的樣子可比宮女們要活潑刁鑽得多了,和她們一比,從前見過的女郎似乎都變得寡淡無味起來,那些宮女們,幾乎都是一個模子,說起話來也是一樣的語氣,自然是賢良淑德的,但給人的印象,當然沒有這些極富主見,而又膽大包天,甚至敢於和陌生人搭話的女娘們深刻。

“好了,好了。”葉家的小娘子又出來調停了,“我聽家下的長輩們說,體育不過是三十分而已,占分不高的,便把其他科目的分考高些,也是一樣,更何況哪裡就一分也拿不到了呢?”

於是這短暫的對話便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自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話題裡。信王坐在一邊,覺得極度的新鮮——他自小以來,幾乎都是一人用飯,每每用飯時,屋內倒有許多人陪侍,但都是站在兩旁,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食不語’這是最基本的禮儀。這是他這輩子以來,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他身邊所有的食客,都擁有自己豐富的生活,和他從前的生活雖然極為不同,但似乎也有著一點點聯係,譬如他們都很愛吃辣。

而不像是從前吃飯時那樣,他隻能感覺到自己一個人,對於其餘人的生活,他一點也不了解,甚至也根本沒有關心的理由——一定也是很乏味的,如他一般,不過是在一個不大的地方,來來回回地走著那些程式。

這是一種和孤獨非常不同的感覺,熱鬨——但又不精確,信王經曆過許多熱鬨奢華的場麵,但這不妨礙他的孤獨,他是如此的習慣孤獨,甚至是直到這一刻,當他感到不孤獨的時候,他才恍然明白,原來以前的狀態叫作孤獨。

如果將來回京以後,也能時常地去這樣的小館子裡坐坐就好了。

由於他從前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宮人們,百姓們——京城中除了權貴以外的那些人,也該是有自己的生活的,直到這一刻,反而在千裡之外,滿是新鮮的雲縣,信王才燃起了對於京師百姓的好奇,他附耳問曹如,“伴伴,京裡也有這樣的小酒館嗎——京裡的百姓,也生活得這樣……舒坦嗎?”

他幾經斟酌,才選用了舒坦這個詞,但舒坦是不足以形容這種狀態的,信王本想用快活,但又覺得不對,因為那幾個少女雖然仿佛很高興,但說的卻是學業中的煩惱,而且快活本身並不是讓他覺得舒坦的點,舒坦,是形容信王對於這種狀態的感覺,而不是這種狀態本身,這種……這種大家都很積極地去做一件事,都在盤算著什麼,話裡都仿佛帶了笑意,推窗便可以看到海的狀態……他真不知該怎麼去形容了!

但曹伴伴一向善解人意,他是懂得的,他眼睛旁的笑紋擠在了一起,露出了一個略帶苦澀的笑。

“啊……這個……”他勉強地說,似乎想要昧著良心說些寬慰的話,卻又實在是說不出來。“這……”

信王心裡的那股子舒坦勁兒,那股子沒飲酒卻不知從何處來的薰然,便悄然地散去了,他環顧四周,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完全地放下了心中的成見和傲慢。

“那看來,買活軍這裡還真有許多東西,該好好學一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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