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二十四條邏輯謬誤(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256 字 6個月前

隻聽得屋內一片寂然, 翻紙聲半天不響,這篇《答疑》字數很多,而且大家都看得非常的慢,比張天如的原文更慢出了幾倍, 因張天如的文章, 都還在設想之中, 對於這些官員來說, 眼睛一撈, 大概就知道了文章的立意、推演,至於其中的一些警句,在立意之外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隻能反映張天如的文采, 於這篇政務性的文章的作用是起不到太大的增強的。

——這就不是寫給老百姓看的文章, 一般的百姓最多也就關心一下農事,還有本地的新聞, 這種法令,要變成案件之後,他們才會感興趣,這種純粹的策論文,多數看了個開頭就直接撂下了。買活軍這裡雖然富庶,但一般的百姓決計還沒到有閒錢去瞎混吃酒, 結識新鮮女娘的地步。

而謝六姐寫的答疑呢,雖然是‘禦筆’, 但又要比張天如的文章難懂十倍,連編輯做的標注都是密密麻麻的, 有大量的生詞和舊詞新用, 就連使團眾人都看得吃力, 更不必說百姓們了。前頭這二十四條邏輯謬誤,雖然每條都附了一個例子,但即便如此,要將所有概念記下,還是相當困難。因為不但遣詞造句難以讀懂,而且其中傳遞的思想也讓人非常陌生。

要說是從未接觸的東西,那也並非如此,這二十四條所舉的例子,其實在政治論戰中是極為常見的,譬如說第一條稻草人謬誤,按照解釋說來,是指歪曲了對方的觀點,為對方來補充言外之意,譬如說,某甲認為朝廷應當加撥錢財給各地的府學,以令府學弘揚文風的效果進一步上升,而某乙則指責某甲,“錢無非就是這些,給了府學,豈不是要削減遼餉?不料你竟是個賣國賊,如此豈不是讓建賊有機可乘?”

這種論戰,在折子中實在是太過常見,而眾人詫異的便是,這居然被歸於邏輯謬誤——這是謬誤麼?難道不是詳察政治的表現?畢竟朝廷財政眾人心中都是有數的,此時上書要求加撥學政銀兩,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自然隻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讓朝廷列撥開支時減少敵黨對某處的投入,這種互相使絆子時再常見不過的行為,居然會被認為是謬誤……

那以後買活軍這裡打算怎麼平衡各黨的勢力?倘若被誰主張了關要之處,豈不是要多少銀子就給多少銀子,連在朝堂中加以製衡,不使其坐大的可能都沒有了?

要把這種行為當做謬誤,就像是指著花朵說花兒是藍色的一般,縱然世上不是沒有藍花,但終究令人難以理解接受,再往下看去,每一條都是論戰中常用的攻伐手段,甚至於若能靈活使用,還能得個能言善道、‘辯才’的判詞,但在這裡,這些小狡獪全都被總結出來,當成了謬誤……即便謝六姐是反賊,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徹底地違反在官員們心中猶如常識一般的認知。這使得他們讀起來就像是梗了一口氣似的,總覺得喘不上來,胸口憋悶的難受,甚至感到了極大的反感,都不願往下看了!

而更讓人難受的是,從她舉的例子來看,這些伎倆又的確是不正當的,至少違反了君子坦然正言的風範,這些所有的伎倆都在不斷的扭曲、模糊真正的論點矛盾,而謝六姐的文章似乎蘊含了一個天然的前提,那就是辯論的基礎應當基於完全赤.裸的事實,不論是利益還是觀點上的衝突,都不能披上一層體麵的外皮,隻要披了外皮,就是對事實的扭曲,就是謬誤。

這可是講究春秋筆法的儒家啊!講究射覆、為尊者諱,追求的是曲筆之中自有奧妙,觀者相視一笑,彼此心照的境界。這難道不是體麵所在嗎?如果朝廷裡人人都得擺事實講道理,把自己的政治目的和利益衝突完全擺開了……那和鄉野百姓之間吵嘴辯駁又有什麼區彆?這些士大夫們並不清楚‘智力門檻’這個詞,但他們卻運用得很好,並且將這些謬誤的使用全都築進了門檻裡,而謝六姐的主張甚至比‘女子也要做活’、‘孩子可從女姓’這些更讓他們不舒服,因為她不但拆掉了門檻,而且還表現出一幅這些門檻們很荒謬的樣子來。

這個……總之是說不通的,雖然沒有錯……但事情不能這樣辦……

但若是要表示出反對,又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文章裡寫得也很明白,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這麼做的確是不對的。所以屋內的氣氛一時有些詫異,倒是隻有信王看得很起勁。

“謬誤謬誤……好拗口。”雖然信王理解這些概念也費勁,但從語調聽來,同時亦是興味盎然,因為他是不需要和旁人去論戰的,而且年紀也小,根本沒有受過這方麵的訓練,又或者是親自展開這樣的論戰,是以他完全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將文章和自己素日的觀察互相印證。

“訴諸感情……這條有意思,曹伴伴,如今朝臣互相上本子攻訐,有許多都犯了這上頭的邏輯謬誤呀!尤其是這個訴諸感情和人身攻擊這兩條,我怎麼感覺九成以上的論戰都用這條呢。”

所謂的人身攻擊,便是不能就事論事,以某人的人格、品德來判斷他的論點。這的確是敏朝朝臣彼此結黨攻訐的焦點,信王是從這條開始完全投入地閱讀起來的,他感覺自己的眼界好像一下被拓寬了,仿佛這些乾巴巴的概念,在他眼前描畫出了一重全新的世界——各黨之間的彈劾,哪個不是想方設法地證明對方是奸臣,而奸臣的所有政務建議都是禍國殃民的絕戶計?當然,或許各黨的政治目的並非是完全廢除前任的所有政策,但至少他們擺出的架勢便是要從臣子的道德來證明政策的正義……

“但政策就是政策,又哪有什麼正義不正義呢?隻有好用不好用啊。”

正義這個詞,也是從買活軍的報紙上新學不久的,信王不禁就把這話說出口了,“這種因人廢政的邏輯的確全然是站不住腳的——邏輯、邏輯……”

光是邏輯這個詞,便是從未見過,編輯注釋為‘事物內在之理的聯係’,信王覺得這個注釋就猶如沒有說,但他看了看屋內的其餘官員,他們似乎對這個詞也沒有充分的認識。但要說完全不懂,也不儘然,信王琢磨著這個邏輯,大概就像是對一種規律的總結和闡述……又或者是一個人主張的一種道理,可以用‘道’來解釋,但又不完全一樣。

譬如按注釋中所舉例的,‘你打了我,所以我不高興’,這就是‘我’的一種邏輯,又或者‘你雖然打了我,但我察覺到你是為了我好,因此加以責罰,所以我並不生氣,反而羞愧’,這也是‘我’的一種邏輯。信王尋思著,隻要是按自己的想法把事情串起來,都可以成為一種邏輯,隻是邏輯是存在謬誤的,譬如‘你打了我,但你因為愛我才打我,所以我並不生氣’,這裡就存在了證據不足的謬誤,因此人完全可能是基於彆的念頭毆打‘我’,而‘我’也可能是基於彆的理由沒有生氣,如此,這就是虛偽的邏輯。

這種完全在嘴上筆尖的新東西,實在是太難理解了,信王似乎是掌握到了一些邏輯的概念,但又不完全肯定。而且一向把文章寫得深入淺出的謝六姐,這一次也有些失手了,這二十四條謬誤中,闡述謬誤的語言難懂,隻能從例子去倒推不說,其中還有一些令人莫名的命名,譬如‘沒有真正的京城土著’,‘德州神勇火銃手’等等,感覺似乎蘊含了令人不懂的玩笑在內,隻是讀者很難明白過來。尤其是謝六姐對德州的喜愛,令人不得不懷疑她老家是德州了,先是□□,現在又是什麼德州神勇火銃手……

總的說來,這二十四種謬誤十分晦澀,細看第一遍大概能懂,但要完全理解吸收,卻顯然不是一兩遍的事。而屋中雖然大多數人都是捏著鼻子在讀,但卻又不能表現出對文章的不滿,第一,他們是使團成員,身處敵境,此時不論是對賊酋的言論嗤之以鼻大加批判,又或者是極力頌揚讚美,都是不合適的,看完了感慨幾句便可;第二,不管怎麼說,這些謬誤所舉的例子還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很容易明白,倘若對其表示反對,不就表示了自己是個善用邏輯謬誤來說歪理的小人了?

“按這樣說來,天下間所有的論戰大概都不必搞了。便不說朝中的彈劾折子了,哪怕是書院揭帖,儘管往這二十四條裡找去,哪有合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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