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不能反對,而且還要表現出一幅心有戚戚的樣子來,王肖乾儘管自己也是常說歪理的,此時也仿佛深有感慨,對朝中的論戰早看不慣的樣子,“可見天下就事論事四字,何其難哉!”
“此必為仙界道統。”孫初陽言簡意賅,“非是人間境界。”
這不是人間境界,人間境界是什麼呢?各官也是彼此心照了,不過孫初陽說得也不錯,看到這裡,眾人已不再覺得謝六姐是為了針對張天如這一篇文章進行批駁了,而是感到買活軍在一向的政論之爭,又要完全端出自己一套很成熟的新東西來,把原來那些慣有的手腕完全地取替掉了。
甚至於這種取替比在農事、軍事上的革新還要更為徹底——農事上,至少還是要種田要耕地的吧,隻是用了新的農具,軍事上,至少還是要給士兵發武器發盔甲吧,隻是盔甲更堅固,刀槍更鋒利了,多了火銃而已。而一旦將這些情形全都確認為謬誤……那正確的爭論方式,又是什麼呢?
人都有好奇心,不論對於這種新的東西是多麼的陌生,在恐懼和不適之餘,也多少讓早已習慣了清流文爭、禦史邀名的幾位官員感到了興奮和新鮮,信王也道,“若是每篇文發表以前,都要經過二十四條謬誤的審查,朝廷的嘴仗是打不起來的——這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王肖乾便立刻詫異地掃了信王一眼:能看出朝廷的嘴仗打不起來,這是第一層,而看出這論戰的消失不知好壞,便說明信王實則是十分聰慧的。朝廷的論戰,固然是充斥了邏輯謬誤,但也是幾方勢力彼此表明態度、掂量實力的環節。
論戰消失而矛盾仍在,便可能通過彆的危害更大的辦法宣泄出來,因此幾代君王,從沒有真正阻塞言路,隻是時而清理敲打,道理便在其中了。彆看皇帝做事荒謬,信用閹黨,其實從這幾年的施政手段來看,還算是懂得這裡道理的,不料信王雖然年紀幼小,卻也如此穎悟。
“隻是天下賢能者少,以至於若不填充謬誤,大多數人都無話可說,連架也不會吵了。”孫初陽也忍不住開口道,“這些謬誤雖然在舉例中十分荒謬,但若以華文矯飾,讀者能指出錯誤的又有幾個?隻怕是道理雖在,甚至人儘皆知,但論戰爭吵中能自如運用的,也是少之又少。”
“嗐!”
大家也反駁不了,王知禮作為喜怒無常的閹人,更是從自身經驗出發,判斷道,“恐怕氣上心頭時,對謬誤的運用反而成為一種本能呢!這世上肯好好吵架的人,實在也是不多的。”
雖然深奧晦澀,僅僅是這二十四條謬誤的定義,眾人便反複讀了近半個時辰,但很多人都把這一長段完全默背了下來,認為這說法又增長了自己的見識,而且不管他們在罵戰的時候,是否會完全避開其中的手段,但這不妨礙他們用這些知識去解讀敵手的文章,並且從中找到他們的邏輯謬誤。
而且,眾人也都肯定孫初陽的說法,相信這是仙界流傳的典籍記載原文。畢竟這二十四條謬誤分彆為:稻草人、錯誤歸因、訴諸感情、謬誤謬誤、滑坡謬誤、人身攻擊、訴諸虛偽、個人懷疑、片麵謬誤、誘導性問題、舉證責任、語義模糊、賭徒謬誤、裹腳幻覺、訴諸權威、合成謬誤、籍貫謬誤、非黑即白、竊取論點、訴諸自然、軼事證據、德克薩斯神槍手、中間立場,光從語言來看,就完全不是華夏習慣的說辭,必定是謝六姐從仙家典籍中摘錄無疑。
“應當和教材一樣,都有原本在,再由謝六姐彙編。”信王有些憧憬,“若是能取來天書原本一觀就好了……”
天書的正確性一向是無可批駁的,而且哪怕對於文章感到不適,但眾人卻也對‘邏輯’產生了一種朦朧的向往,意識到這亦是一門大有可為的學問。有這樣想法的人,非止信王一個,但當然隻有他可以隨便亂說。他一邊說,一邊就翻開第八版,續看《答疑》的後文,輕呼道,“果然是滑坡謬誤!”
不錯,這篇《答疑》,在介紹了二十四條謬誤後,便指出了張天如的原文,其實便犯了滑坡謬誤的錯誤,而且也遺漏了自己的舉證責任,並且把法令本身的漏洞和產生的社會後果進行了混淆。
這是三種不同的錯誤,滑坡謬誤的錯誤部分,在於張天如把協議書中的規定會讓男子發生非婚關係時,處於法令劣勢的事實,滑坡式擴散到了所有正常交往的男女都可能處於法令劣勢之中的結論,這是典型的滑坡謬誤。舉證責任的遺漏,則在於他並無案例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極端結論,而是把舉證的責任遞給了反對者。這兩種錯誤都屬於二十四條邏輯謬誤中的一種。
至於第三種錯誤,則是對買活軍立法思想的錯誤理解,謝六姐竟承認張天如所說的可能,在實踐中是有可能出現的,而且對於奸.淫罪的認定,並不仔細,如這條法令的主體到底是僅限於男子,還是男女均可,奸.淫罪的認定到底是以男子接觸女子的某個特定身體部位為準,還是以一人接觸另一人的隱私部位為準等等,對於量刑的規定也的確粗暴簡單——目前來說,所有程度的奸.淫罪幾乎都隻有兩個法律後果,即是被發配苦役或者處斬,到底什麼罪行苦役幾年,處斬又是什麼形式,是砍頭、吊死還是淩遲,這些都沒有說明,的確是法令本身不完備的地方。
【但不完備的法令,是否會帶來文中所說的後果呢?這不可能由臆斷來證明,隻能由各地的數據進行彙總統計,以此來反映法令對於社會的影響。譬如說這條法令,執行期間,最大的社會影響便是本地的嫖伎之風大減,治安因此昌明,迄今並無利用這條法令陷害無辜之人的疑案,便是有,也要衡量法令本身的收益——如這條法令帶來的治安收益,若是勝過了法令本身造成的冤案成本,這就是一套值得保留,隻需要加以完善和細化的法令。】
【如若認為這條法令帶來的成本遠大於收益,也不能光是嘴上說說,要拿出翔實的數據說明,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政策法令的製定當然決不能靠幾個書生關在書齋裡指點江山,又或者是利用‘軼事證據’作為論點的支撐,‘我身邊’、‘我自己’,隻能決定了你交際圈中的小小世界,要看到法令的影響,必須將視野放大,至少要調查一個州、一個縣內的實際情況。準確的數據,是決策的支撐,也是質疑的有力論據,如果張先生真的覺得這條法令會敗壞民風,那至少也該用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對雲縣內外的民風進行調查,並且形成數據報告,這才是值得令人重視的質疑……】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信王看到這裡,不禁就把這句話給讀出來了,他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仿佛這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這話,這話……嗯……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麼?但似乎又並不儘然……”
他不自覺地便將眼神望向了諸位長輩,卻在他們麵上看到了一種特異的表情,信王不由好奇了起來,他從眾人的反應上得出了一個結論:謝六姐的這番話,定然又是對朝廷原本規矩的顛覆——隻是未曾涉入官場的他,卻甚至還不明白這句話到底顛覆了什麼,以至於這幾位善於養氣的長輩,都將情緒給展示在了慣常的那張麵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