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偶然幾次起身走路時,那異樣鑽心的感覺,她的心直往下沉去坐著躺著的時候,那痛還稍微好些,真要走起路來,那滋味恐怕是不敢細想!
她往下去看的心思便更加迫切了,便連客人在榻上翻身咂嘴要茶,都顧不上招呼,還是金娥過去喂了水,翩翩挑亮了蠟燭,迫不及待往下看去——她倒是有個二三十兩的私蓄的,不過怎都不夠贖身,手裡花得也散漫,看了這篇報道,便立刻動了要存錢的心思。這手術……總歸是要做的,她也知道自己沒那個一輩子呼奴使婢的命!
看文中,郝君書也是要做手術,隻是無錢,正在發愁該如何籌錢時,恰好有個誠懇熱心的君子,是他們家在雲縣新結交的朋友,這謙謙君子為人又極周到妥帖,且是最善心的一個,聽聞了世伯母的心思,便立刻為其張羅。
因郝君書手巧,將新出現在市麵上的辣椒做得極好的醬,於是兩家合股,嘗試發售,果然反響極佳,不過半年功夫,郝家便已是廣廈連雲的富戶了——這裡又岔出去誇耀了幾句買活軍這裡做事做工的好處,官府的公道,無人欺壓外來戶等等。把翩翩看得都要不耐煩了,方才說回正題。
說郝君書得了錢之後,便想去做手術,但一來其子參軍做了水軍,離家在外回不來,家中隻有一個小孫子,顧慮著若是下不了手術台,後事不好交代,再者能做手術的醫生也隨軍出征去了,隻得又苦等了半年,一切時機方才成熟,於是在雲縣醫院登上手術台。
上台之前,還對采風使剖白,說到自己一生中最有盼頭的日子,便在這半年之中,腳下雖然依舊猶如刀割,但心中卻懷有希望,懷有對明日的祈盼,這是來到雲縣之前,萬無可能抱有的一種情緒。甚而仿佛懷抱著這樣的希望,便連身體的苦痛都更能忍受了少許雲雲。
“希望……”翩翩不由得輕聲呢喃,她覺得這個詞是非常陌生的,倒是祈盼更熟悉一些,她是時常祈盼的,祈盼著今日的客人出手豪爽,大家開心,祈盼著有客人看中了她的腳,把她從這泥沼裡拖帶出去,祈盼著不要染病,不要懷孕,不要有更紅的,腳更小的姑娘來頂了她的位置……祈盼,是時常有的,而希望卻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東西,這是……
翩翩不算是很聰明的女孩子,但她心裡直覺地感到,希望是很危險的東西,一旦對於花舫以外的世界產生了希望,那麼,似乎眼下這還算過得去的生活,便立刻顯得難堪起來。她們這些花娘子的日子,就如燈下美人一般,實在是禁不起細看的,那強作歡顏唱出的《擘破玉》中,含了多少的淒楚……難道她們自己真的沒有一點體會麼?
但這是不能去想的東西,想得多了,沒有任何好處,隻會叫人心裡難受,便連眼前的快活都沒有了。直到有了這一張召集令,事情這才似乎有了一點改變,因為有了另一個去處,有了哪怕隻是在心裡,可以選擇的餘地——
到買活軍那裡去……
她不由得也跟著默念起了報紙那一麵用了加黑來強調的口號,‘到買活軍那裡去’!
去做什麼?去做放腳手術,把軟綿綿的皮肉和稀碎的骨頭切掉,換來行走的自由,從此後……從此後……
翩翩望了金娥一眼,似乎想從金娥那裡得到一些啟發,因為她實在想不出自己從此後能做什麼,像她們這樣的伎女,隻受過一種訓練,也隻會做一種事,不像是文伎,去了買活軍那裡或許還能做吏目——買活軍那裡任用了不少伎女出身的吏目呢。她們呢?隻認得幾個字,詩詞歌賦是不會的,似乎也做不了這種很像樣的事情,吏目這種行業,一聽便很莊重,總是和她們這樣的人十分地不配罷?
但放腳手術似乎總有一天還是要做的,買活軍那裡似乎也是應該要去的,翩翩出神地望著報紙下方,密密小字中的結尾既然刊登了出來,那手術必定是很成功的,郝君書切掉了後三根腳趾,沒有感染,恢複得很好,一個月便能下床走動……
今年除夕,她爬上梯子,自己貼了全家的春聯。
她以前也是伎女,也是小腳伎,這是個有名有姓的人,郝君書,郝君書辣椒醬的那個郝君書,這個伎女從廣陵去了川蜀,又從川蜀去了雲縣,裹足三十年後,她做了手術,有了一個能貼春聯的家,而且她爬上梯子之後,還能光靠雙腳的力氣立在那裡,穩穩當當地空出雙手,貼了全家的春聯。
翩翩撇了撇嘴,似乎還想再笑罵兩句,‘貼春聯有什麼好說的,我才不稀罕’,但她的眼圈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通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