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紙老虎(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964 字 5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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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買活軍這裡是水泥房, 又燒了地籠,雖然建在河邊,又是稻草鋪的通鋪, 但屋內並沒有姑蘇冬日常見的陰冷潮濕,稻草鬆軟乾爽, 散發著淡淡的草香艾味,翩翩、金娥兩人倒是難得一夜好眠,她們這些花舫伎, 每日出來已是晚飯後, 伺候得客人歇下了, 自己囫圇睡一覺, 翌日天色剛明便要起床勻麵理妝, 雕琢出一副慵懶不勝的殘妝來,叫那些夃佬第二日還想再來。基本上一夜能睡個兩個時辰便是好的了,若是遇到了狂客, 通宵達旦的吃酒,熬到第二天早上也不稀奇。

昨日從動念逃跑,再到收拾細軟, 一天心都是提在嗓子眼裡, 雖然還沒離開姑蘇,或者說還沒做上放足手術以前, 都不可能完全放心,但實在也是折騰得狠了,夜裡睡下時覺得渾身都疼,早上起來身上倒爽利了不少, 一看天色, 也不過是早上五點多, 她們一般都是這時候起身理妝。等七點多送走夃佬,吃了早飯,回行院裡再補一覺。

此時屋內悉悉索索,已經有人起身了,再聽外頭整齊劃一的腳步跺地聲,翩翩不由有些疑惑,坐起來側耳細聽,有人輕聲說道,“那是買活軍的人在晨跑——我家就住在碼頭前麵,每日都聽他們起來跑步,自他們在這裡安家,街坊賣早點的都早起半個時辰。”

翩翩還記得,這女娘說自己家裡原是織戶,織機壞了,趕不出緞子來,籌措著賠錢,又不小心欠了印子錢,家裡要過不下去了,便商議著舍了她去行院裡做養女,她也是前日偷聽到的,昨日便跑來買活軍這裡,求她們收留——她也擔心今早父母會來堵門要人,也不知是否因此早起。其實滿屋子裡這些女娘,最多也就是在這裡住了兩個晚上,心裡也都擔心自己的家人、夫主若是尋過來要人,買活軍不知會如何處置,一個個都巴不得早些走。

雖然都是才來不久,但女娘天性多愛整潔,倒是也都安排得頭頭是道,那織戶家的女娘起來得早,自己先去灶台取水,到門外去洗漱便溺過了,見翩翩是小腳,便要上前幫她,翩翩這才想起,這裡不是行院,也沒個小丫頭使喚,因便道,“多謝你,我先自己試試,如今不是從前,總不能一路都仗著你們可憐。”

便試著用足跟找個支點,將足心儘量離地,抓了一根拐杖架在腋下,這般走了幾步——原本走路,那是泛痛,現在既然知道足心、腳趾骨才是受傷最重的地方,自然就設法避免刺激,如此翹起腳用足跟走了一會,覺得不雅,而且容易跌倒,便改為用大拇指點地,踮腳走路,如此重心稍微穩當些,有了拐杖的幫助也能站穩。

到了灶台前,要舀水這就有些尷尬了,左右顧盼了下,隻好先用身子挪了個高凳來,坐在凳子上揭蓋、舀水,又探著胳膊,從一旁的水缸裡舀了冷水加進去,又把拐杖放在一旁,把肩膀上的毛巾放到盆中,彎腰擰了一把,這樣擦了臉,拿起杯子來,往盆子裡舀一杯水,從荷包裡蘸了牙粉,拿手指擦了擦牙齒。

如此一番擺弄,勉強算是清潔過了,已是氣喘籲籲。但要將水盆拿去門口潑掉,這就完全超出能力,翩翩回頭一看,身後已經排了幾人,不由羞紅了臉,不過那幾個女娘倒不笑話她,有個小腳女娘扭著身子走上前來,道,“我來。”

翩翩細看她做事,走路時是用腳跟到內側這樣著地發力,因而走起路來嫋娜多姿,宛如楊柳,看相貌便知道是行院出身,大概比她還要大了五六歲——在見到王婉芳以前,她絲毫不知道百姓人家也有做折骨纏的,昨晚買活軍的小楚也說,她們接觸到的折骨纏女子,多數是行院,隻少數是百姓人家,這是個不好的征兆,這東西也就是最近二三十年開始興盛,正在已經擴散到了平民中去。

這個小腳女娘,有了這樣的走路方法,便比較相對不痛苦,她彎下腰用力抱起瓷盆,端到一旁的台子上,示意翩翩起身過去,翩翩遲疑片刻,便學著她走過去,這樣走果然不太痛苦,她紅著臉道了聲謝,那女娘道,“你好生洗洗吧,這就不耽誤她們了。”

果然,後來的女娘都各自取了疊在一起的盆子用,也有沒輪上的便去廁所,翩翩這裡便可以仔細洗臉,又走到大堂裡去拿一根削好的柳枝好生擦擦牙,她和這女娘去吃早飯時已經攀談到了一起,這個女娘姓鄭,原來也是廣陵行院裡一等的瘦馬,“十多年前的事,你們也不記得了,花街中鄭玉娘便是。不過成名數月,便被個廣陵夃佬聘去做了外室,倒沒留下什麼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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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了富商的寵,便是因為這婀娜多姿的步態,做了外室之後,也頗受寵了幾年,隻是表子和夃佬之間,少有能白頭偕老的,那富商哪個不是見了新人忘舊人?過了五六年,夃佬大概是去外地做生意,久久不來,富商的管家覷了機會,便將她強賣給人牙子,奪了她的積蓄。鄭玉娘因此被賣到姑蘇城,人牙子知道她來得不清不楚,不敢將她賣給伎家,怕她找到機會向客人陳情求援,上個月將她賣給城外一間瓦舍。

那瓦舍裡的姑娘,為了防著她們逃跑,有許多白日裡是被鎖在屋內的,好在鄭玉娘有心眼,故作不能走路,她是折斷的小腳,鴇母對此也沒疑心,便疏於防備。昨日被她找到機會,偷偷跑出來,上了船來水門碼頭這裡投買活軍。

鄭玉娘隻後悔一件事,“便該早來的,何必等管家將我賣來這裡,還要千方百計地逃跑?咱們這樣的女子,便是從那地兒脫身出去了,也是無依無靠,終究是任人擺布,除了買活軍那裡,何處有我們的活路?那些男人,好顏色時萬千寵愛,死了便如同路邊泥,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我若早來了,自己還能帶些銀子,如今隻好先設法去賺手術的錢。”

連她這樣第一等的瘦馬都是如此,翩翩等人便立刻覺得自己做了個很正確的決定。此時餘下人也都起來了,翩翩又教金娥按鄭玉娘的法子走路,這樣至少不會一步路不能走,一點事不能做,如此雖然也疼痛,但至少不是那樣鑽心的疼,還能忍受。甚至於習慣了這樣走,連拐杖都可以不要。

“你們這樣走可以的,但小姑娘不要這樣走。”

買活軍的女娘對她們的鑽研沒有什麼意見,隻是叮囑王婉芳不要學,“你的腳還有一點恢複的可能,你現在要儘量保護它,不要動它,等下我拿石膏來給你做個夾板,做好了我們就準備上船出發。”

眾女一聽這話,哪還有心思吃早飯?找到水門碼頭來的這些女娘,平時倒也不少一口吃的,而且食量都不算太大,買活軍的雜麵饅頭她們不太能欣賞,一個個的白煮蛋,一人一定要吃一個,除了那織戶家的女娘吃得很香,其餘人也有不少麵露難色的。

吃過早飯,眾人便都回了屋子裡去收拾行囊,很快那通鋪上便乾乾淨淨,被子也被疊得整整齊齊,都坐在床板上等信兒,也不敢到處亂跑。買活軍的女娘進來說了一下路上的注意事項——不要怕,聽指揮,在路上要專心上課,學的規矩到了買活軍那裡都是有用的,重點還是不要怕,任何時候都不要怕,要聽護送她們幾個女兵的指揮。

小楚這一次並不跟船回,帶她們的是三個軍士,兩男一女,船夫當然是不算在內的,這人數不是很多,不過買活軍的兵士都很有信心的樣子,眾人也都懵懵懂懂,說什麼信什麼。小楚說一會兒會有人叫她們出去,彆的什麼也不用預備,在屋子裡等,不要胡亂走動,說著便轉身走出去了。眾女在屋子裡坐了一回,一開始彼此還在談笑,隨後便聽到外頭傳來喧囂人聲,一下就都安靜了下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果然是來鬨事了!

她們住的屋子,是朝向後院方向的裡屋,對過是空置著的一間屋子,有玻璃窗直接朝向正院,王瓊華膽大,蹲著溜過去看了一眼,回來低聲說,“好多人,好多船,連閶門橋上都是兵,有穿著兵衣服的,穿著百姓衣裳的!”

眾女一聽,都坐不住了,或爬或蹲,潛入空屋中,隻敢藏在陰影中,露出一點眼睛往外看,屋外的確烏壓壓全是人,看著至少有數百,將玻璃窗稍微打開一點,果然鬨哄哄的叫囂聲便立刻傳了進來,許多鄉音夾著官話,都在叫道,“青頭賊還我女兒來!”、“大老爺,勿要拐了我的嬌嬌去!”

到底這些百姓,是不是真有女眷走失了,現在已無關緊要,哪怕是被煽動著來找麻煩,這般也是最棘手的——在前頭的都是百姓,主使者都藏在後頭。翩翩跪在窗前,心潮起伏也是擔心不已,她們這些花船伎,客人三教九流,也時而說起這樣的事情,知道裡頭水深,一旦民情被煽動起來,理就說不清了,隻怕衙門就是在等著鬨起來好往裡頭插手呢。

若是慌亂之下死了個把人,那就更是有許多利在裡頭了,不知多少殷實人家,隻因為家財招了外人的眼目,惹來了算計,便是這樣將錢財都花銷在了局裡。

此時強弱之勢懸殊,買活軍這水泥院子裡能住多少人?和外頭的兵丁數目恐怕都沒得比,翩翩等人正是為買活軍發愁時,忽然就聽到正堂方向傳來一陣雜音,是從來沒聽過的‘茲拉——茲拉’的怪響,眾女紛紛便忘了緊張,還有人爬到門前,伸頭去窺探大堂的動靜。過了一會,大堂中忽然傳來巨響,有個極巨大的男聲說道,“喂喂喂?測試,測試!”

光是這聲音,便嚇得翩翩癱軟在地了,一旁金娥等女也沒好到哪去,王瓊華老練的表情上也第一次出現了孩童般的震驚,但很快轉為驚喜,她低而清晰地道,“仙器!”

是了,是,是傳說中的仙器!

眾女都是看過買活周報的,也見過上頭關於‘天舟’、‘傳音法螺’、‘大羅天星盤’等仙器的描述,隻是從未想到自己也有親眼見證的一天,一時間虔誠的已經跪地膜拜了起來,好奇的蹲著身子飛跑到門邊,伸長了脖子往大堂探看,不論如何,都覺得膽氣為之一壯,剛才的擔心似乎已不翼而飛——青頭賊來了這麼久,都差點忘了,他們有仙器呢!他們的首領,可是真神仙!

這聲音一出,外頭的百姓們也立刻便驚慌了起來,除了擁在買活軍院門前要說法的百姓外,遠處伸長了脖子看熱鬨的人家,也是一陣騷動,恍惚還有人被擠掉進河裡去,好一陣的撲騰,而外頭的鼓噪叫嚷之聲,則立刻淩亂暗淡了下去,不乏有人被嚇得大叫跑走,氣勢強弱,似乎立刻便發生了倒轉。

“白蓮教、羅教的兄弟姐妹們,”伴隨著這被放得極大,嗡嗡直響的男聲,昨夜那吳隊長的身影,也出現在了院子之中,女娘們隻能望見他的背影,不過,他的聲音雄健有力,似乎充滿魄力,令人下意識地想要遵從,“念在教中情分,現下褪去,還不算是晚,快走罷!”

眾女誰也沒想到,吳隊長第一句話居然會是這個,卻居然還見到外頭那些鬨事的百姓,許多都是悄無聲息地往外鑽去,一時也不由得咋舌:平日不知道,原來姑蘇城內教眾竟這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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