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擘破玉(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439 字 6個月前

“……嗐!”王千戶也有些一言難儘,“您在馬上看得高,一會就瞧見了。”

果然,說話間,兩人已經轉過彎角,王千戶一眼便瞧見一個精乾男子,穿著板甲,站在水泥房頂上,手裡拿了一個銀白色的喇叭,那雄渾聲音正是從喇叭中傳出,另一手則是法器‘傳音法螺’,這東西他之前已有聽說,還是第一次得見,他拿著喇叭說完了,還要把這法螺湊到喇叭前頭,讓那法螺裡傳來的聲音通過喇叭擴散出來。

“知道了,記下了。書苑張家張文裴、平江裡康家二少……”

“剛才已經放話了,今日有本事就闖進去……一進去他們就放火銃。”王千戶低聲說,周巡撫心又猛地跳了一下。“當然了,敵眾我寡,也殺不了幾千上萬人,自然到最後也還是要被抓的……但他們已經把各家女娘的來曆都調查清楚了,早傳給了雲縣那裡。”

“說是今日來鬨事的,必定是這些人在背後慫恿,隻要買活軍的人破了一點皮,這些人最好就彆在姑蘇城裡呆,將來買活軍入城那日,闔家不饒!”

“這不是現在正示範著如何千裡傳音,現場寫‘記仇本’麼……”

“啊,這——”

聽說還沒有放火銃,周巡撫的心便慢慢地緩和了下來,固然也被買活軍鬨得哭笑不得,但心中到底還是喜悅的——打蛇打七寸,這倒是比拿稻種鉗製人更好得多!這些白拉個個有家有業,那裡舍得就走!

“那些人呢?”

“原還在遠處看熱鬨,開始念記仇本後個個狂奔走了,自然是回自家去報信。”王千戶聲音很低,“小人已讓人開了水門,讓買活軍的貨船進來了。”

且不論王千戶擅自來此是受了誰的囑托,買活軍這記仇本一出,他們的籌劃事實上已經完全破滅——這些白拉鬨事,就是仗著一個法不責眾,一個亂中滋事,事後苦主來尋,真相基本沒辦法查清。誰知道買活軍釜底抽薪,名單早已查個一清二楚……這幫人欺軟怕硬,一聽說有秋後算賬的可能,哪還敢和買活軍作對?

不論西林黨如何指望,今日是鬨不起來了,周巡撫心中不知是什麼感覺——既是放鬆卻也有一絲感傷,一絲幽怨,好似雙方下棋時,忽然有一邊開始不斷地往棋盤上拍新棋子,什麼紅子、綠子,信手拈來,俱有大用,而自己這裡隻有手捏黑子,遊目四顧心生茫然……

他輕輕歎了口氣,將這無用的情緒壓下,端肅姿態,拱手高聲道,“說話管用的人已來了,不知可否進屋一敘呢!”

屋頂上那矮個漢子,這才把傳音法螺拿開,低聲說了幾句話,拿眼將周巡撫上下打量了片刻,笑道,“原來是周巡撫,巡撫請進!”

看來買活軍的消息也十分靈通……周巡撫按下心中一點忐忑,翻身下馬,昂首闊步走進院中,衝從屋頂上翻身越下的矮漢拱了拱手,雙方通了名姓,便在正堂中談了片刻,此時巡撫儀仗方才趕來,衛隊又驅逐百姓,買活軍的貨船也搖到了碼頭之外,至此,局勢方才可稱是略微平穩下來,饒是如此,院中那一個個如鐵塔般矗立的買活軍兵丁,手中都還是持著火銃,對外做出防備姿態,似乎隨時都可應戰。

雖止二十餘人,卻也令人膽寒,望之如百戰之士,動靜都有煞氣,豈是門外那群號衣襤褸的烏合之眾可以比較的……唉!

對買活軍發在報紙上的《召集令》,周巡撫自然也是十分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設法周旋,令買活軍放棄在姑蘇城收容女子,或者至少動靜少些,有些選擇,這也是應該去做的事。隻被白拉們這麼一鬨,如今他絕口不提此事,和吳隊長寒暄了一會,又解釋了如今姑蘇的民情,“姑蘇自古是桀驁不馴,不從管教的,至如今年年抗稅,白拉橫行,百姓往往苦不堪言,我等官府也是作難……”

吳隊長倒不難說話,也不笑,也不怒,一麵聽一麵以手勢眼神示意其餘人做事,周巡撫望著一行女子扭著身子從走廊中走出,各自抱著包袱,成隊往碼頭而去,心中真不知是什麼滋味——第一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上船的,日後還如何能阻止?非但不可再阻止,還要砌詞為此舉辯白,否則自家豈不就成了坐視買活軍倒行逆施的軟弱之輩?

已是隻能捏著鼻子認了,那些女娘卻還火上澆油——個個精神煥發、歡聲笑語,仿佛姑蘇城是什麼苦海一般不說,還有些大膽的女娘在偷看他,口中暗道‘巡撫大人’,顯然剛才一直都在偷聽。吳隊長也並不阻止她們的無禮。

“女娘們,把頭抬起來,上船去!”

這些女娘,折骨纏的很多,有些需要未裹足的女娘扶持,因此隊伍不算多齊整,但卻都聽從那鐵塔般的女兵丁吩咐,儘力把頭高高地抬了起來,趾高氣昂地出了院子,其中唯有一個小小女童,需要旁人背負,她兩隻腳都打了木板夾著,裡頭是白色的東西,似乎是石膏。周巡撫不由多看了幾眼,吳隊長道,“她的骨頭還沒有完全折斷,用這個夾著,或許能自己長回來,那以後還可以走路的。”

周巡撫對小腳伎沒有特彆的偏好,也不愛品香聞足,但多年官場混跡,風月中也是將小腳伎見得慣了的,那些廣陵瘦馬、勾欄名伎,多有一雙又尖又俏的小腳,行動坐臥比千金小姐還更尊貴些,那時並未覺得小腳有甚麼不對,可今日在這白色的小石膏夾板,在那女童瘦削麵孔上又黑又大的一雙瞳子麵前,忽而竟感汗顏——直至此刻,方才覺得自己似乎是有些事該做而沒有做,隻還不能完全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裹足這樣的事情,便是官府要管……又如何能管得過來呢?

但不論如何,買活軍是會管的,他們管了自己境內不夠,現在連彆的地方的女娘也要插手來管了,這幫女娘走出院子,在城防營兵士夾道目送之下,滑稽而吃力地走上碼頭,她們的步態惹來了一點輕微的騷動——這些小腳姑娘,她們隻能走得慢,走得嫋娜,那才是好看的。一旦要抬頭挺胸,大步前行,便顯得滑稽而荒唐,好像她們優雅背後的殘缺與病態,一下便暴露在了眾人的麵前。

但這些女娘們並不在意,她們反而似乎格外地要凸顯這種不協調,故意地將步子走得很大,到了台階這裡,才開始放慢了速度,踮著腳尖,彼此攙扶著下了台階來到船前,搭岸的長板上早站著買活軍的女娘們,把她們如孩童一樣一個個地抱上船,這一船滿了便往前開走,下一船來了再上。

姑蘇城千年繁華,護城河外,早已全是繁華紅塵人家,此處和七裡山塘也是接壤,河對岸是一排小院子,如今牆頭上都爬了人,見了這麼多婦女出行,往昔裡定是要打呼哨、喊怪話的,隻今日全都被兵士所懾,一聲不敢出。唯有低聲議論道,“那個火銃……也不知道能打多遠!”

言下之意,似乎還因為沒打起來而若有憾焉。

城外兵營,要來這裡沒這麼快,白拉們消失無蹤,城防營有周巡撫坐鎮也鬨不出亂子來,女娘們一船一船,很快就上到了最後一船,那小姑娘由一個女仆背著,走在最後,到碼頭前忽然夾了夾女仆的腰,叫她停了下來,望著碼頭上站崗的城防兵道,“我認得你,昨晚,你要來查我們,你不願我們到買活軍這裡來。”

那城防兵衣著要比旁人鮮亮些,正是昨夜的小隊長——他昨夜還和吳老八稱兄道弟,今日在這些大官麵前卻已是顯不出來了,眾人聞言,都向他這裡看來,他也不由得頗有了幾分尷尬。

咳嗽了聲,還沒說話,王婉芳又說,“我的腳每日都鑽心的疼,要去買活軍那裡治腳,為什麼不讓我去?你叫人勸女兒家不要來買活軍這裡,說是為了她們好……你哪裡知道什麼是對我們好?”

她聲音不大,但河兩岸卻是一聲不出,小隊長麵色逐漸漲紅,欲要反駁,望著王婉芳的腳卻實在說不出話來,王婉芳在他腳下吐了口唾沫。“昨日,你不把我放在心上,來日,也不會有人把你放在心上。”

她不再說話了,隻是將那夾了木板,看著龐大怪異的腳夾了夾女仆的腰,女仆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轉過頭,鼓足勇氣也衝小隊長呸了一聲,這才匆匆調下台階,鑽到船上。

周巡撫站在堂前,麵色複雜地望著碼頭,隻聽得槳聲橐橐,一艘接一艘的青色篷船,載滿了形態各異的女娘們,緩緩駛出護城河,順著運河往南而去,逐漸融入水色,這幾艘船上不知是誰突然嬌聲唱了起來。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

這便是表子們站街不□□份都愛唱的《擘破玉》,那調兒到最後卻忽而歡快了起來,“便今日,天也終做了地,便今日,東也朝向了西嗬,便今日,官也成了五更的燈——便死在河上也,我們也是分離的鬼!”

船內突然傳出了一陣哄笑聲,慢慢的一群人都和了起來,各有黃鶯般的嬌甜,參差不齊地唱道,“便死在河上了,我們也是分離的鬼——”

正可謂是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隻見兩岸柳枝簌簌,船影已絕,卻似乎猶有餘音嫋嫋,散入天地之間。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