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死的是孩子,隨後是婦人、老人,能活下來的都是青壯中最強壯的人,他們中也多數都離開了家鄉,再不會回來,或許也隻是多活了一二年,便倒在了再一波席卷而來的瘟疫中。世道就是這樣,百姓們又能怎麼樣呢?
【哐——哐——哐——】,伴著鑼聲,一個身穿補服,頭戴烏紗帽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搖,慢慢走了出來,身後均是縣裡有名號的吏目,如縣尉、縣學教諭,都肅容公服而出,縣老爺板著臉,在登聞鼓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身後隨即走上一名身穿罩衣、黑紗覆麵的男子,手裡拿了一根竹筒,身旁有人捧了一筒長竹簽、一疊麻紙。
那男子將麻紙纏裹在長竹簽上,往竹筒裡略蘸取了一下,裹滿了藥粉,縣太爺便抬起頭來,那男子手裡的竹簽往縣老爺鼻孔裡伸了進去,似乎靈巧地畫了個圈,便將竹簽取出,丟進一旁端來的桶內,聲音嘶啞地道,“種好了,三日內可能低燒,自行痊愈即可,無須服藥。”
這和去年的騙子,在形式上倒是很像,隻是騙子沒有麻紙,也沒有這麼多竹簽罷了,眾人儘管去年就看過一遍熱鬨了,今日也還是伸脖子入神地看著,待縣老爺種好了,便是縣尉上前,還有人說道,“要種痘的到這裡來排隊!”
因去年的事,有些百姓心裡還自猶豫,但有些機靈的,早想通了,此刻都飛奔去排隊——這竹筒裡全是藥粉,眼看著縣太爺、縣尉等老爺都在這裡取藥接種,就算後續的疫苗是假的,這一筒也是真的,此時不種,更待何時?再說了,聽說巡撫都帶頭種了,這一次的疫苗,大概或許也不是假的罷。
人皆從眾,尤其是在要排隊的事上,眾人便不想種,見到有人搶著排隊,也是飛奔而去,先把位置占了再說,刹那間登聞鼓旁已經排起長隊,還有人不斷想要插隊,惹得衙役們敲鑼前去維護秩序,端的是熱鬨非凡,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爭先恐後、喜氣洋洋了,隻是幾個難得進城的佃農,衣衫襤褸,張著嘴傻站在原地,反應極其遲緩,滿臉鄉下人的樣子。
過了一會,這些鄉下人似乎也心動想要去排隊,但看看這隊伍,又搖了搖頭,知道天黑關城門以前,絕對是排不到自己的,因此還是轉身回去——今日本來是要早走的,正是因為聽說了縣老爺要種痘,這才特意留到了這個時候。
“二柱,你怎麼說哩。”
兩個青年佃農都很高大,也都十分沉默,走了一路都沒人吱聲,直到天色將西斜了,二人鑽到路邊解手時,其中一人才問道,“這痘苗,種不種?”
“老爺不說了?不能種,那都是騙人的!”
“這個隻要五文哩,騙也給他騙一次。”
“你不怕被老爺知道?”
兩人頓時都沉默了,因老爺在村裡是很有威望的,在他們這些佃農心中,簡直便是再生父母,老爺佃租收得不多,而且平日裡也不怎麼打罵佃農,佃農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借錢也隻收兩成的利息,要比彆村的老爺仁善了許多。這些佃農都毫無保留地認為,老爺就是天,既然老爺厭惡買活軍,那麼那個買活軍的一切自然都是極邪惡的——老爺不許他們種疫苗,也定是有緣由的,彆看縣老爺們都挨個去種,但老爺不種,那就自有老爺的道理。
至於什麼周報,什麼教材,這些都不是不識字的佃農能接觸得到的東西,雪花鹽、雪花糖、馬口鐵、話本……這些所有東西,都和兩個佃農出身的李家村沒有絲毫的關係,若說買活軍帶來了什麼改變,那便是產婆手裡多了一種青頭賊用的產鉗,聽說難產時,可以把孩子鉗出來,除此以外,便再沒有痕跡了——
這幾年收成不好,倒是有很多人家去海州賣女子,說是有人在港口買人,上船拉走,隻要女子,大的小的都要,價格還給的不低,能有二、三兩銀,這在荒年裡外裡差得可就多了,許多農戶家裡的媳婦子、小女兒,便是這樣眼淚汪汪地離開了家鄉,而送她們去港口的丈夫或兄弟,有些回來了,有些壓根沒回來,聽說是在港口被當豬仔拉走了,去礦山裡做苦活了!
在鄉村裡,對於五十裡外的港口海州,一向是有許多神神叨叨的傳聞,讓人半信半疑,卻又打從心底地畏怯著去往那裡。尤其是二柱子和狗栓這樣,和地主本身沾親帶故的佃農,便更是輕易不會動這樣的念頭,農閒時來縣城裡尋短工,已經是他們勇氣的極限了。海州?去了那裡,似乎生活都會發生極大的改變,便立刻再也回不到了此刻這清貧卻還算得上是安穩的佃農生活了。
這牛痘,或許是兩個佃農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違背老爺吩咐的念頭,原本他們對於買活軍凶神惡煞,編造謠言,假裝種痘,故意散播天花,殘害百姓的故事,是深信不疑的。但今天進城時,所見到的縣老爺帶頭種痘的一幕,畢竟因為縣老爺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在他們固執的腦門上,撬開了一絲縫,灌進了一點新東西。
如果……種痘不會死人的話,又隻要五文錢的話……何不如便種一次呢?哪怕不怎麼管用,求個心安也是好的,哪怕去拜佛,也要饒個兩文錢買香燒呢……
最早開口的狗栓,心裡這種痘的念頭,便如同野草一樣,瘋漲了起來,回到家中之後,先在屋外把今日沒吃完的煎餅取出來,拉下吊籃放進去,又去地窖裡看了看窖藏的白菜還剩多少,開了地窖門通風,免得白菜爛在窖裡,又四處檢查了一下鼠夾,此時他家裡人陸續都回來了,父親是去地主家幫著乾活,兩個弟妹則是去田邊熏田鼠去了,此時笑嘻嘻地拎著兩條大耗子回來,見到狗栓,便歡呼道,“今日運道好!燒了灶王爺的旺火!哥哥,今晚吃肉!”
農家人可沒有什麼忌諱,田鼠沒什麼不能吃的,有肉吃都是喜事。狗栓應了一聲,便去磨了家裡唯一一柄小刀,剁頭、剝皮,借著最後一點暮色收拾內膛,一邊和父親說些進城的事,也隔著院子和路過的鄉親聊幾句,等到暮色下來,眾人進屋點了一點如豆燈火,就著灶膛火光做飯,把老鼠串在灶頭烤,燒些稀米湯配煎餅時,狗栓方才說道,“爹,今日城裡又在種牛痘哩……縣太爺帶頭種。”
他摸了一下左胳膊——那裡去年曾帶過短暫的孝布,但很快便取下來了,去為地主種田,出去找活做都不吉利。實際上,狗栓身上帶了三重孝,祖母、母親、二叔,都在去年的天花中去世,他弟妹倒沒有染上。這是很幸運的,村裡因天花而死的至少也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死去的親人,是由父親和狗栓一起下葬的,他們按照地主的吩咐,在臉上蒙了白布,在黑夜裡悄悄地把三個人搬到村外,找了一片荒地深埋,又隨意找了一具亂葬崗的餓殍燒了充數,這樣好歹留了全屍。但墓碑、墳頭,全都沒有,狗栓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也並不感到悲傷,隻記得那無邊的恐懼,他聞著的是屍體的味道,想著的是自己的將來,他會染病嗎?他會死嗎?死了以後是不是就再不餓肚子了?
雖然不用再忍饑挨餓的過活,這也很不錯,但儘管如此,狗栓也還是不太想死。他死了,誰來埋他呢?父親嗎?弟弟妹妹們怎麼辦?慢慢地餓死?還是在餓死以前,被人掠走了,化作了菜人市上的小胳膊細腿兒,變成了‘和骨爛’?
對於未來的恐懼,強烈地占據了狗栓的心靈,親人們死時已經沒了人樣,痘子疊著痘子,連眼皮上,嘴裡都長滿了潰爛的痘子……他實在不想就這樣死去,這種恐懼,勝過了對於李地主盲目的崇信,使得狗剩第一次違背了李地主的聖意,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一人隻要五文,家裡不還有個二百文嗎?要不……明日便悄悄地進城種了去,回來隻說是帶狗剩他們倆走親戚去?”
他父親沒有說話,自從去年的疫病之後,父親的話就越來越少了,吃得也不多——沒了祖父和二叔,家裡少了兩個勞力,還有兩個半大孩子,隻能更加節衣縮食,家裡人都懂事,不肯吃多了,有一口吃的,也想著留給彆人。你敬我,我敬你,山陽道的和睦人家多是如此的。隻是,孩子們要長身體,而父親要做的活還比從前多,吃得比從前更少,他每每從外頭回來,總是累得不想說話,吧嗒著他那根空煙杆兒——狗栓家已經很久都沒有買旱煙的錢了。
“知道的人也不多,就二柱子,那是個好的,倒不會亂嚼舌頭,要不明天就去一趟……爹?”
風箱很久沒響了,柴火也沒人添,灶下的火逐漸暗淡了下來,狗栓抬起頭,伸手去推柴火前垂首坐著的父親,以為他是又睡著了。“爹?”
他手下的身體,比記憶中輕得多了,狗栓隻推了一下,父親便一頭往前栽倒在爐膛中,激起蓬灰,嗆得狗栓一陣咳嗽,熱淚合著咳嗽,不斷地滾落了下來,他哽咽著叫道,“爹……爹?爹!”
但他心裡也知道,叫也沒有用。死亡又這樣,熟悉而輕盈地來到了這矮小的泥屋裡,收割走了又一個親人的生命。
他爹死了,狗栓的爹餓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