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便一個個地往前去蘸鼻孔,狗剩和小妹緊張又好奇地看著這一幕,但在城裡一個字也不敢多說,後頭的本地老爺要鬆弛很多,隨意地和友人閒聊著,“元君菩薩?莫不是太山元君?若是也不奇怪,六姐這通身的神通,不是太山元君,哪個配得上?”
“可是了,所以說,元君的痘苗那還有假的?那些青頭漢,說是三頭六臂,那都是天兵天將的神通顯化!什麼妖怪?小孩子家家真不要多說話!”
狗剩被說得害怕起來,也藏到狗栓身後,狗栓不得不勉強賠笑,“小孩子村裡瞎話聽多了,叔伯們不計較,不計較!”
“你們哪個村的?”叔伯們也就不為己甚了,雖然他們昨日也一樣以為買活軍的青頭賊都是妖怪,想方設法地來毒害眾人,但自從縣太爺當眾種痘,一夜之間,城中又流傳起了新的故事,而他們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開始傳播起了謝六姐的神跡了。“你們村的老李頭,是個死腦筋,彆聽他的,買活軍再不吃人了。他們那裡就和天堂一般,什麼病都有的治,一日至少都是三個雞蛋!”
三兄妹都聽得入神,小妹的嘴巴不覺張大了,口水流了一點下來。雞蛋對他們來說不陌生,但是很少能吃得到的,得攢著去換油鹽。
“還不止哩,油鹽也是任吃的,海州買活軍那個船上,好多人生得好胖喲!乾飯肯定是能給吃飽的!”
“便看痘大人,肚子也不小!”
這時候誇獎一個人有肚子,有雙下巴,那都是福相,便連痘大人聽到這話,似乎也很得意,說話的語氣也和氣了些,“回去後可能會發低燒,不過不要緊,三日就好,這幾日飲食清淡,彆吃發物!”
這種痘,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也不疼,隻是鼻子深處似乎有些癢,揉揉便好了。如此便算是種上了?狗栓和弟妹們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隻是也不敢糾纏太久,狗剩一個勁揉鼻子,但不敢打噴嚏,隻怕浪費了這五文錢一劑的疫苗。
“喂,”街角有人叫他們,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好可憐孩子,俺剛都聽到了,真是命苦。”
這是縣裡的牙婆,狗栓來扛活幾次,曾見到她領著一隊女孩兒們,趕車往府城去,聽旁人說起便知道,她專往海州送女孩兒,應當是賣給那些不正經的地方——當時說話的夥伴,那言之鑿鑿的樣子,狗栓還記憶猶新。
他雖沒說話,但卻攥緊了小妹的手,望著牙婆一步步走近,從袖子裡掏出一把折扇,將小妹的臉抬起來左看右看,還掰開嘴看了看小妹的牙口,方才對狗栓說道,“是個俊俏的,瞧著也機靈,跟著俺去罷,能過好日子,多大了?瞧著七八歲了吧,五歲能賣四十斤鹽,這都八歲了,能給個六十斤鹽呢!”
六十斤鹽,按此時價格來說,也是快一兩銀子了,九歲的孩子,便是賣給菜人市,想必錢也不太多的,這價格不算低。小妹怕得直撲到狗栓懷裡,低聲祈求,“哥,彆賣俺,彆賣俺,俺給老張家做童養媳去,俺給他們家麻子做童養媳去。”
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你們還能來看看俺,賣了俺,這輩子就見不著了!”
狗栓心裡就像是有一萬把刀在沒頭沒腦的亂紮,隻是他感覺不到疼,他咬著牙把妹妹攬在懷裡,望著牙婆不說話,那牙婆訕訕然一笑,後退了幾步,“真不是騙你們,你便去問痘大人,我們是——”
她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忌諱,不敢把那話說出口,隻壓低了聲音說,“都是教裡的!敬拜的都是無生老母在世身——嗐!你這慫娃,咋聽不懂捏!敬拜的都是六姐菩薩!”
她不說教還好,一說什麼教,什麼會,什麼無生老母,狗栓心底越發警惕發虛,因這是李老爺常和佃戶們大罵的魔教,說是凡是敬拜無生老母,凡是白蓮教的,那都是惡貫滿盈!該天罰天殺的東西!彆說狗栓,連狗剩和小妹,在田間沒少聽長輩拿白蓮教的事情來嚇唬他們,也都是唬得躲藏不迭。
那女子無法,隻得放他們去了,又威嚇他們,不許將兩人的對話泄露出去,這個狗栓倒是連聲答應,一行人狼狽逃竄去了城門那裡,出去時瞟了一眼,似乎看到二柱子排在種痘隊尾,隻來不及多看便出城去了。
既然小妹自家願去做童養媳,那也就免得狗栓的掙紮了——把小妹送到海州去,對這個佃戶家庭是極大的挑戰,不但要準備去海州的吃食,而且還要提防著到處亂跑,可能會引起老爺不快,認為狗栓‘不穩重’,來年不把田佃給她了。而小妹的考慮也是有理的,去做童養媳,兄弟們還能偶爾去探望,若是賣給人牙子,那……那……
和城裡居民,對於菜人市的猜測不同,菜人市在農戶的生活中,是如影隨形的,它仿佛海上仙山,虛無縹緲,但又確確實實地存在於每個饑荒的年份。農戶們或者沒有自家去過,但一定聽過菜人市的傳說,而且對於一些家底兒貧困,卻並不瘦弱反而紅光滿麵的人,也會有人夜裡去看他們的眼睛——傳說吃過人的人,夜裡眼睛會閃和狼一樣的光。
在狗栓對妹妹未來的設想中,做童養媳不是最理想,但至少要比餓死或者賣去菜人市要強得多。於是他回村後就去請二堂叔說項——他有熱孝,不好登老爺的家門。
二堂叔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小妹俊俏得很,人又機靈,張家必看得上的!”
誰知道兩三天後,卻帶來了壞消息:張家前些日子已經收了個童養媳,也和狗栓家差不多的情況,家裡人天花死得差不多了,小女兒無法養活,舍給張家做童養媳,還能有一口飯吃。
“你是不是哪裡得罪了老爺?”二堂叔對此事的結果有自己的看法,低聲問,“老爺說起你,臉上顏色不好!說你心野,常往城裡跑,越大越不聽話了!我賠了許多好話,老爺這才沒說今年的田該怎麼佃!”
狗栓心底發冷,也是有了猜測:看來老爺是知道自家偷偷去種痘了。
正要搪塞二堂叔,又要再設法給小妹安排去處:今年到現在隻下了一場雨,隻怕收成又是不好,到六月裡再沒個收成,一家人就真要餓死了!庫房裡的糧食已越來越少,吃稀粥都夠不到那時候——
最近農閒,他本來吃得也不多,把褲腰帶勒緊騙肚子,種痘後雖然沒發燒,但這幾日也感覺比往日更虛,此時一著急,一陣一陣發暈,感覺腦子跟不上趟,站在地上晃了兩下,定了定神正要說話,便聽到外頭一陣騷亂,兩人走出院子裡一看,不少人都從村裡老爺家方向飛奔過來,當是去幫著修屋子的佃戶,嘴裡都在驚呼,“痘神娘娘保佑!起疫了!快關門!”
“起疫了!又起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