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流動戲班(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211 字 6個月前

“港口到了,果然好多人啊,都是去雲縣那的嗎?”

“聽說是山陽道來的百姓,今年山陽道又鬨旱災——哎,鄭鶯兒,說起來那些都是你老鄉了!”

“可不是!”鄭鶯兒也很驚喜,“我在台上就瞧見了,哎呀,那真是俺們山陽道的個子,杵在人群裡就和柱子一般,那個大腮幫子,一看就是煎餅嚼出來的!”

五人一邊說笑,一邊下了馬車,在港口跑來跑去,勘察了一番,找了塊大石頭當舞台,“可以,乘這會兒風不大,還能演一場!到傍晚就不行了,風大,聲音被風吹得都發抖,那就沒效果了。”

“怎麼樣兄弟們?既然是買活軍運老鄉的船,先不說錢了,便為他們演一場?”

因為戲班子受聘上路,本來的目的是演給禾城這裡的百姓們看,每一場都是要有集會上的吏目簽字,要‘有來有去’,這樣才能去和買活軍衙門結賬。這些港口的船客,說起來不算禾城人,叫他們簽字,衙門也未必會認,至於說打賞,兵丁們的打賞,戲班子們是不肯收的,他們發自內心地崇敬這些青頭大兵,而搭船的又都是苦命人,也拿不出錢來打賞,因此仔細計較之下,來港口演戲很可能完全沒有報酬,是純虧的。但幾個演員都說,“演!”

“來都來了!也讓船上的兄弟姐妹都樂一樂!”

都是發自內心的話,並沒有絲毫的勉強,因為他們實在覺得眼下的生活是很快樂的,不僅僅是收入上的提升——一千多兩千文的收入,的確體麵,不過他們都會算數,也識字,還略通音律,其實在買活軍治下也有彆的安穩活兒,收入也差不多,但是喜歡表演的人,對於能夠抬頭挺胸地通過正當的表演,獲取體麵的報酬,是會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而這種歡喜便正是買活軍帶來的,所以他們有機會便很想要回報一下,演戲的人,想到的辦法就是演戲。而《何賽花》這出戲,好就好在這裡,隻要找到一處空地,哪怕是田頭地間都可以演,甚至還因此顯得更真實更動人。胖子走到港口那排小木屋那裡,和他們商量了一會,便招手叫他們過去,“說好了,兩點半開演,咱們先吃飯!”

飯是港口這裡免費招待的,這些兵丁每天守著私港也很無聊,有人來唱戲,自然是好吃好喝地招待,臨走時還要厚給酬金——雖然戲班子並不打算要,但現在沒必要說這些。中飯吃的是烙得兩麵焦黃的餅子,海帶燒蛋湯,鹹菜佐餐管夠,一條條的蒸小鹹魚擺在那裡也不限量,鄭鶯兒笑著說,“鹹魚餅子!是俺們山陽人的胃口。”

幾個也剛從港口回來的年輕人便看了過來,有個小女孩叫了起來,“啊!何賽花!”

鄭鶯兒一看,便是那在台下看得流淚的山陽年輕人,不由得衝他們笑了笑,那小女孩歡欣鼓舞,又蹦又跳,叫道,“何賽花對我笑,何賽花對我笑了!”

這港口今日很是繁忙,除了戲班子之外,還有幾艘船在這裡倒騰食水、搬運貨物,還有一些原就在沙船上等開船的客人,也下來閒走,見有了熱鬨,都走過來看,倒鬨得戲班眾人有些發窘,那年輕人連忙過來致歉。鄭鶯兒笑道,“不妨事哩,你們是山陽哪裡過來的?”

知道是從土山走海州來的,便更是親近了,“俺是海州再往西麵,蓬萊那裡的,當時還是搭船去東江島,在東江島上船來的雲縣!”

原來鄭鶯兒到這裡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正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在之江道這裡遇到這麼多山陽人,她的心情也很振奮,“好,好,都是來過好日子的,小妮彆怕呢,雖說是遠了些,但到了買活軍那裡,便是你做夢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因又告訴李狗栓三人,若是到了雲縣,可以去哪裡找山陽飯館,“俺們山陽、遼東的漢子女娘們,都願意去那一帶吃飯,你們若有什麼事要求人幫手,隻管去問便是了,都是老實可靠的本分人,在官府那裡都備案的。”

雖說她因演了何賽花,仿佛在觀眾眼中便成了大人物了,但鄭鶯兒自個兒卻不把自個兒看得多高,拉著李狗栓兄妹三人絮絮叨叨說了一盞茶時分,差些連飯也沒好生吃完,還是胖子叫了一聲,方才急急說道,“我回去時就住在雲縣,你們去飯館打聽鄭鶯兒,都知道我家在哪,若是有難了,留個口信兒,我回家了來尋你們!”

又衝三人一笑,急匆匆地便去換衣裳準備上台。白小攀笑道,“你瞧,那後生還盯著你不放呢,鶯兒,你這又要招惹風流債了。”

鄭鶯兒滿不在乎地道,“什麼風流債,出門在外,老鄉幫老鄉,哪個都和白叔你想得這樣多,俺們買活軍的女娘和外頭還有什麼不同呢?”

買活軍的女娘,如今在江南兩廣一帶,是很有些名聲在外頭的,有些話說得很不堪,當著她們的麵,卻自然也有一番誇獎的話說著:要比‘外頭’的女娘大方能乾,而且很會‘勾人’,不論長得好不好,總是叫人打從心底喜歡,願意和她們相處。

這些話,即便是當麵的誇獎,但其實也有些冒犯的意思在裡頭,因為把‘勾人’作為了一種誇獎,而又有很多女娘將‘勾人’看做了一種指責,而且外頭的男子,所說的願意和她們相處,或許也不是太好的意思。

也因此很多買活軍治下的女娘,彆看大說大笑,多麼開朗,實在是不願意到‘外頭’來的,這些願意出來闖蕩的女娘,則往往有些共同的特點,第一便是很不把彆人的眼光看在眼裡,大大咧咧,隻管自己做自己的事。第二,便是多少都有些防身的底氣在身上,能夠憑著自己的本事,叫彆人不敢輕易來冒犯了自己的尊嚴。

鄭鶯兒便是這樣一個女娘,她自小便因為吃得多不受父母的待見,舍給她乾爹去學了些武藝在身,一道跑江湖賣藝走鏢,什麼都做,前些年她乾爹‘老’了,鄭鶯兒也說不上多難過,用最後一點積蓄將乾爹好生收殮了,打聽到買活軍這裡日子好過,便從登萊折騰到東江島去,從東江島折騰到雲縣。一路上風生水起,還給她做粗活攢了幾百文錢在身上。

這樣一個女娘,到了買活軍這裡,豈不是猶如蛟龍入海?止不住地就是鬨騰?她又伶俐,很快便認得了許多字,活也做得好,好幾個女吏目欣賞她,讓鄭鶯兒去考吏目,鄭鶯兒都不太情願。

她是個自由自在的性子,本想著在買活軍那裡還找些同行,相幫著到處去賣藝來著,若是做不下去,便再去彆處混,不料恰好便有了這麼個組戲班的機會,鄭鶯兒當下便喜歡起來:她自小就喜歡看戲,甚至自己也很想上去唱唱,可惜就這身板,從前賣藝時也隻能舞劍劈磚,走繩翻高都輪不到她。如今戲班子要招高個子,身形壯實,靈巧會背台詞的女娘,這豈不是為她量身定做?

鄭鶯兒當即便去找卓作家毛遂自薦,很快便成了第一批何賽花,她又愛新鮮愛熱鬨,愛到處去跑,自告奮勇往北走,到‘外頭’去巡演,也不顧彆人的議論——她一路上跟著五個大男人吃飯住宿,在外人看來,“像什麼樣子?必定不是正經女娘!”

這也是很多女伶不願出門巡演的原因,男女雜處,若是女子相貌姣好,那傳出去的話可難聽了。但鄭鶯兒絲毫沒有所謂,她每一日都快快活活的,雖然打從心底,她還不覺得自己是買活軍的人,但對這個政權的好感也很高,今日因為是演給買活軍看,格外賣了力氣,在台上喜怒哀樂,都下了十二分的工夫,把沙灘上觀眾看得如癡如醉——

最前排是沙船上的女娘們,看到後來早已是哭聲震天,而站在後排圍觀的買活軍兵丁們,個個也都高聲叫好,對這難得看到的戲碼極是捧場,尤其是頌揚六姐的唱段,更是扯著嗓子跟著嚎叫起來,把沙灘上渲染得鬨熱不堪,多少搭乘沙船南下的商賈,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都道從未見過如此新鮮的戲碼。

一日演兩場,何賽花還好,其餘幾個演員就有些吃不消了,他們要不斷換衣、換口齒,其實是比何賽花要累得多。不過這是為了買活軍而演,為了撫慰這些從山陽道一路忍饑挨餓,投奔買活軍而來,到現在都還驚魂未定的山陽道百姓而演,六人都十分振奮,演完了彼此相視一笑,四處唱喏謝過喝彩,並不端茶盤要錢,隻那些觀眾不論女娘還是士兵,都在解錢包要給他們酬謝,一時場麵熱鬨不堪,鄭鶯兒幾人又要爭相逃去不提。

身為何賽花,她自然是眾人最關注的一個,鄭鶯兒和幾個同班搭伴久了,很有默契,仗著自己功夫好,縮起身子,從大石側麵翻下,在石影中往馬車處逃跑,卻不料走到馬車旁,從陰影中又閃出了一人來,急道,“姑娘,你可有這戲的本子,在下想瞧一瞧!”

鄭鶯兒嚇得差點沒一拳打過去,見其是個戴了文巾的老秀才,麵相十分文雅,方才逐漸把拳頭鬆開,道,“嚇死人了!你是哪一位,怎麼戲沒看完,便知道到這處來等人?”

那書生沉聲道,“我也曾寫得幾本歪戲——在下,長洲馮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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