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世上人,究竟還是以平民百姓居多,這幫茶客入內,去坐天井的人自然比坐回廊的人要少,馮、葉兩人是為了看戲來的,自然坐天井,很輕鬆便搶到了天井裡一個不好不壞的位置——此時天井裡還有一些老客未走,茶博士道,“這些都是熟客人了,連看幾場的都有,是要來消遣一天的。”
當下問了二人,是喝龍井還是喝六安瓜片,還有天目茶、虎丘茶,都可以選。馮猶龍笑道,“送的是真龍井還是隻有個井味兒的聾井?”
他實在是諳熟茶樓套路,見茶博士笑而不語,也是會心一笑,道,“上一壺真龍井罷!也不拘泥於百文不百文了。”
這一聽便是真正懂行的豪客來了,茶博士格外殷勤,又請二人去回廊上看水牌選茶點,葉華生去了一遭,回來笑道,“了不得,我點了一桌子,老龍,你也去看看水牌,多有姑蘇難尋的異味呢!”
馮猶龍道,“無非又是酒鬼花生一類的東西罷了。”這些買活軍的小吃倒是也有流傳到姑蘇的,售價還十分高昂。
話雖如此,還是起身去看,卻見那水牌之上,居然葷素兼有,不但有一般茶館備的瓜子、花生米、話梅、雕梅、蜜砌果子等物,還有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熱菜葷菜,有些菜名聞所未聞,如‘大煮乾絲’,令人費解,還有蜜汁火腿,這是道地葷菜,炸雞翅、雞腿、雞架,這是買活軍的名菜了,馮猶龍早聞大名,但沒有吃過,因為做這菜非得要買活軍的雞不可,沒想到武林這裡已然是有了。
其餘什麼包子饅頭花卷,便不必多說了,下了重油做的如翡翠燒賣的點心,這裡也有,真可謂是洋洋大觀,簡直快趕上一般的酒館了。雖然價格不便宜,但馮猶龍又不缺錢,見了想吃的,便問茶博士自家點了沒有,茶博士對照手中的本子,從容應對,這和一般的茶館也不一樣——哪有小二隨身帶炭筆本子,記菜名的?不都是靠自己的腦子硬記嗎?
馮猶龍額外還加點了三四個菜,又把茶博士手中的本子拿來翻閱,對於他的炭筆很是喜愛,這東西論便利是遠勝文房四寶的,此後出門遊玩,有了炭筆,便不用書童還額外帶著小書箱了。
此時因為換場的緣故,茶館中熱鬨非凡,看座、點茶、點菜、收錢,各自忙亂不休,馮猶龍二人一坐下來便花了六百多文錢,以吃茶來說實在是駭人聽聞了——真正一壺明前龍井,便要二百文了,又點了四百多文的菜,按這個消費,他們都該坐雅間去。
茶和菜很快先後上來了,茶是香茶,菜先上的是送的瓜子、酒鬼花生、綠豆糕和定勝糕,口味還算不錯,綠豆糕十分油潤細膩,一點渣沒有,不知是怎麼做的,定勝糕鬆軟香糯,不過馮猶龍年紀大了,這兩色糕點都是淺嘗輒止,隻拈了一粒酒鬼花生,在嘴裡慢慢地咬了咬,香——但費牙,也不敢多吃了。
第二波上的菜,是大煮乾絲、炸雞翅、蜜汁火方,光蜜汁火方要價便在八十文上,但隻有六片,周圍團了粉白的蓮子,上頭一層琥珀般的蜜汁,取一塊送入口中,口感豐腴、甜鹹交融,回味無窮,火候、口味都是上乘,餘味微甜,佐茶尤佳。葉華生讚不絕口,道,“買活軍真會樂,如何想得到用這道菜來佐茶?”
老年人喜食甜潤軟爛之物,馮猶龍是姑蘇人,吃得也甜口,對於這道菜是很滿意的。不過他更好奇的是這所謂大煮乾絲,隻見一個小碗,其中凸起白色細絲攏做的小山,拿筷頭一挑,當即散開,夾進口中略一品嘗,不由笑道,“原來是豆腐乾子切絲,難為這手藝了!”
細品之下,卻覺得這豆腐乾清香四溢,軟中帶韌,清淡之餘複令人回味無窮,不由大為欣賞,正要問茶博士這是何處購得時,茶博士忽然來送戲本子,是今日茶樓所演劇目的目錄,馮猶龍取來看時,今早兩場已經演過了,分彆是《何賽花巧耕田》、《遊園驚夢》,馮猶龍便不由笑道,“這趣味也差得太多了。”
茶博士笑道,“貴客有所不知,這都是按著客人的喜好來排的,我們這裡第一班,鐘敲六下就開演了,很多客人都是港口街坊,來我們這裡吃早茶——我們代他們去街麵上買麵買粉,配茶吃,還能看戲,十分便宜,他們愛看《何賽花》,這波客人完了,七點多,城裡的客人來了,他們愛聽《遊園驚夢》,客人道是這個道理麼?”
“等到現在十點多,港口的客人下船了,便要聽買活軍那裡傳來時新的戲劇,《鴛鴦錯》便很合適了——”
正說著,隻聽得戲台裡胡琴一響,拉了幾個調出來,茶博士莞爾一笑,對馮、葉做了個手勢,請其專心聽戲,便悄然退到一邊。馮猶龍也連忙坐直了身子,聚精會神地向台上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