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鴛鴦錯》是中上之作(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948 字 5個月前

雖然在茶館裡看戲, 此前是聞所未聞的事情,但既然這樣當真地搭建了戲台,而且還是如此新奇的形製, 這戲也演得要比墟市上的《巧耕田》精致了許多, 形式上是絲毫沒有將就的,隻聽得一段絲竹咿呀之聲,將茶館內嗡嗡談話聲暫且往下壓了一壓,隨之茶博士開始向天井中的客人們發放黃麻紙印的揭帖。

馮猶龍拿在手裡看了一眼, 上頭正是這出戲的折名, 不由也是暗道,“倒是預備的齊全。”又低聲叫茶博士拿兩份話本來,給了葉華生一份,兩人一邊翻看,一邊打量台上的陳設。

這揭帖,是新戲上演很要緊的東西,要說明今日唱的是什麼戲裡的哪一折——全本大戲這東西, 彆說茶館了, 就連廟會也很少唱, 一般來說隻有特意攢的堂會,會唱全本戲, 譬如說《牡丹亭》, 如今天下傳唱,但全本下來要兩三天才能唱完, 根本就沒有多少人看過全本, 常唱的不過是其中的幾折而已, 譬如《鬨學》、《遊園》、《驚夢》、《尋夢》、《離魂》等等。

這《牡丹亭》是名戲了, 一般的戲迷, 隻要聽伶人一開口,便知道今日是唱的哪一折,但對於一些新戲來說,必須要事先說明今日唱的是什麼故事,哪一折,又是還要附上劇本,供觀眾對照著去了解故事,去聽戲——台上的伶人,不論是念白還是道白,說話是和一般人不同的,而且有些地方的戲曲,是用本地土話唱的,便是再婉轉,外地人去了也如同聽天書一般,壓根無法對應欣賞。

《鴛鴦錯》在本地茶館,應該是演出了不少,算是一出熟戲了,隻有外地來的客人要買戲本,這一段絲竹,既是樂班在調弦,也是給客人們要茶要本子,稍微翻看一下戲本的時間,能看戲的人,都是閒客,大家也不著急,不少人便拿了本子在手,一邊吃茶一邊翻看,和友人們三三兩兩議論起其中的劇情。

馮猶龍看書,可快可慢,現在既然趕時間,那便快快地看,先看了揭帖,知道今日唱的是兩折戲,分彆是《刺探》、《退婚》,便返回去看戲本,戲本上第一節是作者案詞,講了是‘情之一字,纏綿悱惻,世上莫有毒可跗骨至此,能生人,能死人,情癡而至情悟者,寧知幾人’?便知道這出戲大多還是才子佳人故事,不由微微一笑,又往下翻閱而去。

再看內文,第一回便做了交代,是說一盛裝少女,淩晨趕路,惹來了強盜窺伺,但見這少女身邊有鬼火相伴,強盜便疑神疑鬼,雖然攔路,但不敢用強,而是以言語試探,那少女的言談,鬼氣森森,身邊鬼火又逐漸旺盛,讓強盜驚嚇逃去,那唱詞寫得頗有些意趣,竟是真有鬼氣纏綿一般,有‘蒿裡蒿裡,白骨千年,是我依憑’等語,用的是《雙勸酒》的曲,真乃鬼氣森森,令人毛發聳立。

此時的戲本,所用曲目,多數都是老調子,也是往裡填詞,很少有全本都用新調的,因此行家來看,不但要看這出戲的故事、人物,更要緊的是看戲裡的音韻詞句,是否在和調之餘還複婉轉典雅,這裡便需要才氣了。如《何賽花巧耕田》那般,完全拋開了限製的戲劇,簡直可以說是大步狂奔了,所有一切規矩都不適用,和《鴛鴦錯》實在已不是一種東西,是無法拿來比較的。

此刻時間緊迫,自然不會去琢磨音韻,隻從文字來說,的確大有身份,故事也十分奇巧,這少女成功擺脫強盜之後,便有一段獨唱自白,揭露身份——她本是江南織戶之女,家中‘富甲一方,餐英啜玉’,自己自幼好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還知曉這鬼火的道理原來這鬼火是她捉的流螢。

看到這裡,馮猶龍也不覺會心一笑,聽到後台樂聲漸響,知道戲快開場,便不再細看,而是大略檢視故事,這故事說的是這個少女楚金娘,在父母在世之時,曾為她指腹為婚,定了一門親事。未婚夫正是舅家表哥,兩人自小相識,卻偏偏是命定的冤家,隻要是見了麵,便是大吵大鬨,不是你抓花了我的臉,便是我打破了你的頭,實在是相看相厭,對這門婚事,都是十分厭惡。

因為她父母先後去世,楚金娘寄養在舅家,如今已經二十三歲,眼看即將出孝,成親在即,舅母已經開始置辦嫁妝,楚金娘著實不想成親,又聽說買活軍那裡,提倡婚姻自主,更提倡女子晚婚,因此便決意逃到買活軍那裡去。

她知道今晚買活軍有船要在渡口發出,便打點了行囊,背了個小包袱,走到渡口,經過和舟子一番對談,舟子便讓她上了船,不料楚金娘在船上竟然看到了一個熟人——原來是她未婚夫曹萬泉也想逃婚,兩人居然想到了一處,在買活軍的船上相逢。

兩個冤家見麵,自然少不得彼此互相指責、陰陽怪氣,都想讓對方下船,又少不得互相說理,最終兩人誰也奈何不了誰,船到了買活軍雲縣處,楚金娘和曹萬泉登記為兄妹,兩人一起在買活軍治下住了下來。

曹萬泉沒有多久,便愛上了街角的一個小寡婦榮娘,而榮娘的兄長更士黃緣,又疑心曹萬泉和楚金娘的關係並非兄妹這般單純,唯恐榮娘將癡心錯付,便和曹萬泉兄妹周旋,想要套出楚金娘的話來。二人因此反而多了接觸,日久生情,彼此試探而又患得患失,這裡金娘和黃緣彼此刺探的一折,便是今日要上演的場麵。

看到這裡,方才能知道台上將演出的是什麼故事,此時鑼鼓聲也急促了起來,簾幕後女旦碎步而出,身段窈窕,臉上妝容嚴整,先是合著音韻來了一段水袖,婉婉纖纖,那身段如弱柳,如和風,一望即知童子功極為紮實,馮猶龍不由眼前一亮,叫了一聲好。

女旦看也不看台下,將水袖往身後一甩,做了個撅嘴生氣的模樣,亮嗓子唱道,“惱——煞人也——黃更士——則個——呆子——”

她語調尖細,響遏行雲,中氣又足,一亮嗓子頓時引來眾人叫好,連葉華生也向馮猶龍笑道,“真有幾分樣子了!這班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底子,可彆是榕城葉家的罷?官話倒是說得好。”

像這樣的班底,一道能有個兩三家,已是難得了。多數都是喜好戲曲的大戶人家,私蓄的戲班子,方才有這樣的工夫,馮猶龍也道,“這是好的,詞兒配她倒有些委屈了。”

像是這樣的水磨調唱腔,一句話用一口氣來唱,能婉轉出十七八個音調來,沒有戲本子的話,根本連在唱什麼都不明白,台下看客看的已不是故事,而是旦角的唱功身段,這也是《何賽花巧耕田》與《鴛鴦錯》最大的不同。

《何賽花》是不分折的,也談不上有什麼截段可以單獨上演,看客看的是故事,是自身的心緒在其中被感動,而《鴛鴦錯》和此時大行其道的南腔北調一樣,欣賞的多數是音律悅耳,身段悅目,還有那唱詞的典雅辭藻,若說故事,似乎並非是欣賞的重點。

馮猶龍說《鴛鴦錯》委屈了花旦,倒也不算是太偏頗,《鴛鴦錯》是一出質量不錯的喜劇,惹人發笑之處很多,但任誰也能察覺到其與《牡丹亭》等經典的差距,光是辭藻,便多有不及,隻能說是還過得去罷了,和這花旦出色的童子功比,是有些不如的。

不過,這也不能說《鴛鴦錯》就多麼的差了,仍是有中上遊水準,和《遊園驚夢》比起來,因其劇情活潑,更能惹得觀眾發笑叫好,尤其是對男女爭吵中彼此刺探,又分彆背身遮羞,道出心聲的環節,十分喜歡。

這也是馮猶龍頗看重的地方《鴛鴦錯》儘管形式上大體仍是舊的,但也不乏許多新的東西,譬如這種男女公然爭吵,以刺探中而各懷心意的場麵,便是其餘劇目沒有見過的。人物因此也生動不少,算是跳出了才子佳人、一見傾心、高台雲雨而至私定終身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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