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矛盾必須防患於未然,真的成為一種群體的情緒,對誰都沒有好處,因為這很容易帶來觀念上的兩極化,譬如讓小腳女娘轉而維護自己的小腳,並且給它找出種種借口。所以謝雙瑤對放足促進會的出現還是很樂見其成的,官府不可能鼓勵百姓去做這種死亡率可能達到10%、甚至是20%的手術,但要女娘工作來賺手術費,那就陷入死循環了,不放腳找不到能攢錢的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沒錢做手術——那麼為了做手術,很多女娘肯定又會本能地想要重操舊業,買活軍等於給自己接了一群違法者回來,這就是邏輯上的死結。
當然,做手術也意味著,在數目上會有一批人死於術後後遺症——不做手術也會有人死於慢性感染,這就是現實生活中的選擇,每一條路都會有人死,而且也很難說這條路死的人多,還是那條路死的人多。大家都隻能憑著自己的感覺去做,像郝君書,她覺得對大多數纏足女來說,10%的死亡率是值得冒的風險,她便開辦了放足促進會來幫助女娘們,而官府也從中獲得了不少好處,郝君書就像是這些前服務人員和買活軍之間的橋梁,她提供的情緒關懷,有助於幫助這些女娘融入社會,當然最重要的,建立起對謝六姐的絕對忠誠,這樣買活軍也就可以放心地任命她們,給她們中的一些人提供文藝工作者的崗位,這是三贏的局麵。
“郝君書這個人,可以重點關注一下,如果她再年輕個二十歲,政治上會有一定成就的。”她隨口對小吳說,“這個人很有氣魄,她兒子如果有出息,那是因為像她。”
馬臉小吳和謝雙瑤的意見有時會發生分歧,但這一次沒有,她也讚同,“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的,她說的和我們的情報收集到的差不多,郝君書把紅油辣醬的盈利分成三份,第一份捐給放足促進會,第二份捐給敘州暨川蜀同鄉促進會,專門從敘州接鄉親過來買活軍這裡,第三份才給自家花銷,僅占收入的一成不到,她的政審分很高。”
她有點展現出八卦的姿態,“郝君書這個名字真一點不熟悉嗎?”
“完全沒印象。”謝雙瑤也隻能這麼說了,“她兒子叫什麼?郝大陸?也不認得,不過我都說了啊,不要太關注我知道的人,他們在買活軍這裡完全可能過的是兩種生活。”
這就是能‘前知’其中一點不好了,謝雙瑤身邊的近人有許多都會好奇他們自己在曆史上的結局,當然,比如小吳這種,沒有謝雙瑤可能早就死了的,估計是不太會好奇,但如徐子先、李我存這種有名有姓的大官,多少都會委婉表現,請謝六姐為他們‘批命’。
謝雙瑤是不慣著他們的,凡是有所請托的人,都如實告知,“最後死掉了。”任誰也不能說她錯。
除此以外,她不太會經常透露曆史,主要是為了預防歧視,她相信一個人在不同的社會中可能會擁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成為完全不同的人,一個進步的社會自然能挖掘出人心中善良與積極的一麵。實在不必因為他們在另一種極端險惡的社會環境中所表現出來的惡劣,提前在這個世界就給他們定了性。
就譬如說張天如,他一直是個弄權的好手,但這也不能說錯,這種人就看你怎麼用他了,現在在買活軍這裡,不就是一隻很好的鬥雞嗎?謝雙瑤主張,對於這種人,要給予他他的行為應有的報酬,所以現在張天如的政審分也很不低了,也算是政治文藝界崛起的一枚新星,甚至於說,隱然有吳江一帶政治領袖的味道。
就連沈曼君,雖然對他大感頭疼,但實際上,對於張天如也還是以栽培為主,而沈曼君在福建道內到處出差,也結識了不少和葉家、沈家、吳家等身份相似的人家,並且和其中有資質,有意願向買活軍靠攏的年輕人,有書信往來。
這已經是一股逐漸成形的政治力量,也引來了彬山派的警惕,但他們也知道,隻要地盤不斷擴大,各式各樣的社會團體總會逐漸成形,譬如放足促進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官府的力量是有極限的,接觸實務越多,便越能意識到這一點——如果指望官府什麼都管,也就意味著賦予官府極端的權力,那麼就給了越來越龐大的組織中,許多心術不正的人,從中漁利的機會。
而倘若希望權力的失控是小概率事件,那就隻能接受許多時候官府的力量也十分有限,管不了全部,餘下的空白區域,若全都指望居民自助,這是不現實的,這便是各式各樣的促進會上場的時候了。譬如說敘州巴蜀同鄉促進會,這個促進會的目的便是把更多的敘州人接來買活軍這裡做活,完全隻有好意,這讓買活軍怎麼去取締它們?
當然了,僅僅是抱持這種樸素善良願望的促進會,和鄉黨,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買活軍眼下的統治理念是,把好這道關,不能跨越了那條無形的線——促進會不能觸碰武力,目前是買活軍的底線,譬如毛荷花和郝大陸這兩個點子王之前的鄉黨軍訓的想法,是買活軍不鼓勵甚至是要取締的,至於其他的如捐款互助、勸慰疏導、心理療愈這些事情,買活軍並不反對促進會去做。那事實上也就等於是默許了行會和鄉黨有限度的存在。
這對於精細統治來說,到底是幫助還是阻礙,謝雙瑤到現在也沒個確定的答案,過去的幾個月,她也在繁忙地學習和開會,不過精神頭反而比之前要好一些,沒那麼頻繁地出現擺爛傾向,一方麵,是因為力量的確上去了,現在可以做到一些想做很久的事——她客觀地去管理這些投奔來的小腳姑娘,不代表謝雙瑤並不能從幫助她們的行為中感受到愉悅;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現在的攤子越來越大,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謝雙瑤感受到的刺激和挑戰,所遇到的問題,所接收到的信息,和以前相比都有了質與量的提升,甚至包括投奔而來的人才,都比以前要多,質素也高得多了。他們很快地就完成了買活軍式的轉變,雖然困難也在增加,謝雙瑤手裡能用的牌也開始逐漸多起來了。
換句話說,遊戲也開始變得好玩起來了。
“這一批女娘手術後,看下恢複情況,如果大部分都活下來,恢複得也不錯,給我添個探訪視察的行程,讓我過去鞏固一下忠誠。”她吩咐小吳,“郝嬢嬢那裡,保持接觸和觀察,鼓勵她把訴苦大會什麼的固定下來,最好是能聘幾個本地改造得好的,完全融入新生活的前服務人員過去做心理療愈,多聊聊,多交流,拉宿管一起,沒有壞處,彼此要多增進了解。”
“另外,我們自己的茶話會也要注意,要時常召開,還要挖掘一些稀缺人才,譬如說彬山本地的文藝人才,這個是必須要有的,得注意培養,另外現在南方人在文藝界的話語權很重,北方的才女有沒有?挖幾個來啊,北方的船可以放在榕城那邊,那邊的醫院也快建好了,兩邊最好是獨立的體係,不要來幾個有本錢培養的,就被吳江、紹興那邊拉去消化掉了,這樣鄉黨勢力實在是成形得太快,後續容易尾大不掉。”
當然了,在她絕對的暴力麵前,鄉黨也不是個,不過能做得好一點,當然還是要精益求精,要對抗江南鄉黨,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儘量把盤子做大,北方的、西南的、東南的,都要納入到框架中來。謝雙瑤過去幾個月一直在新拿下來的領土裡走訪,梳理官府的架構、脈絡,順便展映仙畫震懾人心,昨天才剛回榕城,一直忙於在看報告。
幾個月沒回榕城,各種公文堆積如山,主要都是在說生產上的事情——剛過去的早稻生產當然是今年的農業重點,謝雙瑤光產量和耕種報告都看了很久,這會兒眼睛累了,一邊做眼保健操,一邊和小吳閒聊,“雞籠島那麵現在怎麼樣,過去一季,雞籠島畝產打了多少糧食,總產量是多少,我怎麼沒看到報告。十八芝他們,還心急著去呂宋嗎?”
“心急。”小吳言簡意賅地回答,“產量相當好——所以他們就更心急了。”
“連雞籠島這樣北麵的島嶼都這麼肥沃,呂宋島的產量該有多高——這是十八芝中很多人好奇的第一個點,此外還有鄭地虎這種比較特立獨行的人——他想帶船出海,做遠洋航行,往身毒、大食乃至歐羅巴那邊走一遭,如果六姐可以允許的話,他還想做一次環球航行,到歐羅巴人口中的新大陸去看一看呢!”